第25章 第25章
常小秋歲的年紀,家境殷實,平時又有一群僕役捧着哄着,正處在分外將他自己當個人的階段,現在突然被柳弦安來了一句生也行,死也可以,自然受不了這份輕視,於是嘴硬道:“你別想激我!”
“我並沒有激你。”柳弦安耐心同他講,“正所謂生死為晝夜,禍與福同,吉與凶等,你若能悟到這一點,自然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常小秋完全悟不到,但也不是很想悟就是了。在“不想聽不像人話的人話”這一點上,他與梁戍是堅定站在同一陣營的。聖人說雷鳴電擊泰然處之,而常小秋只想當那道驚雷,讓聖人當場閉嘴,停止你的之乎者也。
常霄漢道:“張大夫說我家少主人的腿傷若想痊癒,估摸至少得要三個月。”
“康泰醫館最擅長治療的就是骨傷,他們的診斷應當不會出錯。”柳弦安道,“不過等到後期,是能回家繼續休養的,倒不必一直住在這裏。”
當初常小秋傷重,常霄漢只趕着求醫救命,來不及審問那群鏢師,所以至今仍不知誰才是幕後主使,僅在初入醫館時,給常萬里寫了封書信說明路上發生的事。不過柳弦安想着,從白鶴城寄信到萬里鏢局,一定會經過赤霞城,可偏偏那段時間赤霞城又在生亂,驛站也被杜荊關閉,便道:“你還是重新寫一封吧,前頭那封十有八九會丟,有家驛站出了點問題。”
“好,我晚些時候就寫。”常霄漢說完又試探,“公子是一個人回的白鶴城嗎,其餘幾位義士呢?”
柳弦安知他心中的忐忑與疑問,反正自己也閑得沒事,便要了一杯清茶,將那夜之後發生的、與萬里鏢局有關的事情大致與他二人說了一遍。常霄漢聽得大為驚詫,常小秋則是火冒三丈,罵罵咧咧道:“我就知道那毒婦不是什麼好東西!”罵完又擔憂焦急,“她既能買兇殺我,也就能買兇殺我爹,常叔,你先送一封飛書回家,再收拾行李,咱們今晚就動身回鏢局!”
常霄漢猶豫:“可少主人的腿……”
“都這時了,還管什麼腿!”常小秋言畢,拄着拐杖就要往房間裏蹦,卻不小心腳下一滑,頓時驚呼,“啊!”
別看柳弦安平時動作緩慢,這回倒是難得一快,迅速站起來往旁邊一閃,讓常小秋“咚”一聲,趴進了一片燒柴用的乾草堆里。
“咳咳!”
常霄漢趕忙將他扶起來。
常小秋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缺德的人,他一邊咳嗽一邊指着對方罵:“你躲什麼?”
柳弦安回答,我若不躲,豈不是會被你砸。
常小秋險些氣吐血,你們白鶴山莊的大夫,不對,是世間所有的大夫,不都應該講究救死扶傷嗎?哪有病人摔倒,大夫卻撒丫子溜了的道理!
柳弦安道:“你若再亂動,腿上的鋼板就得重新打,骨頭也會長歪。”
常小秋不聽勸,直直舉着一條腿:“那我也要儘快回去救我爹!”
“常總鏢頭不需要你去救。”柳弦安說,“驍王殿下此時應當已經到了萬里鏢局。”
“誰?”這回是常霄漢與常小秋兩人的異口同聲。
聲音之洪亮,震得柳二公子耳膜嗡鳴。於是他就又發現了一件事——是絕大多數人,尤其是青壯年的男人,在聽到“驍王殿下”四個字時,似乎都會不約而同震驚而又激動地拔高語調,比如赤霞城的邱大興,再比如眼前這兩位。
常霄漢暫且按下不表,單說常小秋,梁戍在他心裏,絕對能登上“此生最為崇拜的大英雄”排行榜第一名,重要程度甚至超過親爹,在萬里鏢局時,他有事沒事就要溜去茶館聽上一段沙場傳奇,做夢都想親眼見驍王殿下一面。只是造化弄人,見是見了,卻是半死不活時見的,那……還不如不見。
常小秋萬分懊惱,又覺得很丟人,這時倒也顧不上與柳弦安鬧彆扭了,眼巴巴追問道:“驍王殿下為何要去我家?”
“何嬈不單單要殺你,也牽扯到一樁陳年舊事,驍王殿下是為了查案。”柳弦安道,“所以除非你當真不想要這條腿,否則還是在此多住上一個月吧。”
“是啊,少主人。”常霄漢也勸,“既然驍王殿下已經去了鏢局,那定會告訴總鏢頭何嬈的真面目,倒不必非得由你我親自揭穿,還是先將腿傷養好要緊。”
而常小秋此時還在源源不絕地遺憾着,至於具體有多源源,差不多也就黃河之水天上來吧,早知如此,自己肯定不會走這一趟鏢,要是不走這趟鏢,現在不僅能陪在爹身邊,還能親眼見到驍王殿下。
唉。
常霄漢是很懂自家少主人的,見他悶聲不語,便幫着問:“柳神醫同驍王殿下似乎關係不錯?”
柳弦安回答:“確實還可以。”
常霄漢又問:“那驍王殿下在解決完那樁舊案后,會不會再來白鶴山莊?”
柳弦安想起自己新買的兩壇好酒,心情不錯地點頭:“會。”
“我家少主人一直就極仰慕崇拜驍王殿下,不知柳神醫可否行個方便,在驍王殿下到白鶴山莊做客時,安排我們遠遠看上一眼?”常霄漢繼續請求。
柳弦安將自己的出行計劃說出來:“驍王殿下到白鶴城,是為了與我一同飲酒,也會在城中四處走走,到那時無需特意安排,只要上街,就人人都能見到。”
常霄漢喜上眉梢:“如此就再好不過。”
常小秋也激動得滿臉通紅,連帶着看柳弦安也順眼了許多,並且在對方離開后,還專門讓常霄漢用輪椅推着自己,去街上逛了一大圈,到處與人打聽攀談,結果收穫了一大堆柳二公子的奇葩事迹,包括但不限於懶得抄書,懶得娶公主,懶得說話,懶得走路,甚至連飯都懶得吃,成天躺在床上,琢磨着要靠西北風和露水生活。
常霄漢被活活聽懵了。
常小秋卻很篤定,一語言破柳弦安是個大隱隱於市的絕世高人。至於理由,連驍王殿下都願意專門來訪,只為與他一起喝酒游城,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於是這位萬里鏢局的少鏢主,僅憑藉一腔對驍王殿下迷戀崇拜,就順利成為了白鶴城中除阿寧之外,第二個看穿真相的人。
少年,有前途。
少年的爹此時卻覺得自己前途慘淡,不對,是整個人生都十分慘淡。
原以為能白頭偕老的妻子,不僅要殺自己的兒子,還要夥同外人搶奪自己的家產,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打擊,不過現場也確實沒人在意他的感受就對了。何嬈繼續供認,在鳳小金剛進山寨的時候,曾不慎跌下懸崖,掛在一棵歪脖子老樹上,是自己想辦法救了他。
程素月問:“這便是他欠你的一份人情?”
“是。”何嬈點頭,“他雖沉默寡言,卻言出必行,哪怕當年不告而別,後來也專程送了一封書信於我,說無論什麼時候,若想將這份人情討回,便去西南翠麗城的玉石場找他。”
“他現在還在翠麗城嗎?”
“不在,我聽他話語裏的意思,似乎要去白鶴城。”
“白鶴城?”程素月追問,“他病了?”
“應當是吧。”何嬈遲疑着回答,“不知道是練了什麼邪門功夫,面容竟還同十幾歲時一樣,聲音也如少年郎,就是怕見光,總戴着一副面具。”
高林從外頭找來一名畫師,讓他根據何嬈的描述,將鳳小金的面容繪製下來。
“生得極好,眼尾上挑,像一隻狐狸,最嫵媚多情的女子也比不上。”何嬈回憶,“但眼神又始終是冰冷的。”
程素月看着畫師細細勾勒,從狐狸一般的眼睛,到薄而紅的嘴唇,身材修長,慣穿黑衣。
譚府滅門案發生在十三年前,那陣鳳小金就已經有了歲,現在年近三十,功夫大漲,面容卻不變,差不多也就將“旁門左道”四個字頂在了腦門上。
“王爺,我們下一步有何計劃?”
“去白鶴城。”
白鶴城的白鶴山莊,柳弦安一睜眼就看到親爹正站在床邊,於是立刻又把眼睛給閉上了,無視無聽,恬淡虛無。
柳拂書深深後悔自己沒有帶着棒子一起來。
“公子,公子快別睡了!”阿寧雙手使勁搖,“莊主是有正經事找你的。”
柳弦安被晃得差點嘔吐,只好裹着被子坐起來,沒下床,雙眼惺忪,隨時準備繼續睡。
柳拂書已經習慣了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懶蛋樣子,盡量心平氣和地吩咐:“明天一早,跟着你二叔去官道上發放降暑防瘟的湯藥。”
這是個苦差事,他也確實想讓兒子苦一苦,省得成天只知道睡覺喝酒,人活在世上,總得幹上那麼一星半點正事吧?不過柳弦安對此倒沒什麼意見,雖然他也很想和親爹分析一下,白鶴山莊裏有上千名弟子,隨便誰都能去發葯,並不是非自己不可,但他此時又實在很瞌睡,困得完全不想動嘴,於是只挑了個最簡單的“嗯”字答了,便又往後直直一倒,接着睡。
柳拂書:氣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拿着棒子來水榭,把這逆子趕了出去。
柳弦安背起一個背簍,混在自家弟子中,在烈日下走得大汗淋漓。他頭上還被扣了頂大帽子,擋臉用,省得滿城姑娘又跑出來瞧熱鬧,阻擋隊伍前進的方向。
發放降暑湯藥和施粥一樣,都是慈善義舉。白鶴山莊裏的女弟子們手巧,還做了許多清涼的糖果,防蚊的藥膏,都是可以免費取用的。眾人在路上走了大半個月,方才抵達南北交匯的一處交通要道,在旁邊的平地上搭起一座棚子。
這種事白鶴山莊經常做,夏天降暑,冬天支爐子煮辣椒羊肉湯,給來往過客提供方便,所以人人都輕車熟路,除了柳弦安。帶隊的是他二叔,見自己這寶貝大侄兒半天沒倒騰明白一頂帳篷,便打發他去幫忙搬葯,省得等會一個不小心,反被釘子戳破手。
柳弦安答應一聲,將帳篷放在地上,轉身一看,搬葯的少說也有十個人,並不是很需要自己。
於是他溜溜達達,找了個安靜乾淨又涼快的地方,繼續躺平。
阿寧:“唉,我就知道。”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極為安穩,醒來時神清氣爽,愜意環顧四周:“什麼時辰了?”
阿寧答:“申時。”
柳弦安很驚訝,原來才過去一個時辰這麼短?那我應該還可以再睡一會兒。
“別!”阿寧崩潰地拉住他,你不是睡了一個時辰,你是睡了一天一夜外帶一個時辰。
期間不少往來客商在領取完湯藥后,都要好奇而又關心地問一句,後頭棚子裏躺着的那個人是誰啊?怎麼一動不動的,可是病了?
白鶴山莊的弟子們總不好直說那是我家正在偷懶睡覺的二公子,只好含糊地敷衍,沒有生病,就是累壞了,所以稍微歇一陣。
“累成這樣啊。”大家都十分心疼欽佩,並且主動將說話的聲音壓低。正好旁邊有一群帶着點心去探親的嬸子,一聽這話,紛紛從包袱里掏出吃食,硬要送給累到起不來的年輕公子,讓他好好補補身體。
弟子們推辭不掉,只得一一道謝收下,全部擺在了二公子旁邊一張小桌子上,點心水果還有幾壺酒,跟廟裏的貢品似的。
柳弦安這陣正好隨手摸過一個果子吃,還挺甜,吃完又到處走了一圈,不錯,人來人往,井井有條,忙而不亂,依舊不需要我。
可以回去繼續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