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劍招
“你知道我並非劍宗弟子,也絲毫不通武功這件事情吧?”衛嘉玉聽完來人的話之後,沉默半晌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桌子旁煮茶的火爐上茶壺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聞玉盤腿坐在茶桌對面,聽了這話回答說:“我覺得你講課挺好。”
恰巧最近衛嘉玉正在文淵當教習師兄,聞玉頓了一頓,又不忘阿諛奉承道:“我小時候要是你教,如今一定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她這話倒也不是全無依據,先前她那篇叫衛嘉玉改成乙等的文章,一下課便叫文淵其他人借去傳閱了一遍,畢竟人人都想看看能得衛嘉玉首肯的文章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衛嘉玉在文淵的權威不下於其他正經授課的先生,總之不少人看完竟還當真讀出了幾分滋味,連帶着這幾日上課的其他先生們對她似乎都寬容不少。
聞玉大受鼓舞,覺得文淵不愧是個正正經經的名門正派,山上的先生們可比聞朔有慧眼得多。
衛嘉玉聽后失笑:“你心思靈巧,只要用心學,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不錯,”聞玉順桿兒往上爬,“我這樣一個聰明的學生,學什麼必定都是一學就會。何況那些個奇經八脈,我原本也是知道一些的,你只要稍稍點撥,精通這些不是什麼難事。”
衛嘉玉聽了卻淡淡道:“若只是熟知奇經八脈,自然不是什麼難事。澹臺宗主要你能在試劍大會之前學會用劍,才是這道考驗的真正難解之處。”
“什麼意思?”
“紙上談兵易,學以致用難。”衛嘉玉沉吟片刻之後,到底還是嘆了口氣,“罷了,且讓我想一想,明日你再來找我。”
他這樣說,便是答應了這件事情。
聞玉聽了大鬆一口氣,像是此事已經成了一半。衛嘉玉見狀又掀起眼皮看了過來:“此事最後能不能成還未可知,你可不要這麼早就掉以輕心。”
“無妨,”聞玉一手搭在膝蓋上,還要反過來安慰他,“上山不止一條道,就算最後當真不成,也總會有其他法子。”
她是山中養大的孩子,對她來說山在哪兒路便在哪兒,就是腳下沒有路,自己也能走出一條道來,天大的事情到了跟前也總有解決的辦法。
衛嘉玉與她大不一樣,做一件事情總要思前想後,如江中行船,小心謹慎,盡量避免出現紕漏。因為從來只有他站在眾人身後當做最後一道堤壩的,他要是出錯,那就當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可是聞玉不需要人站在她身後。
衛嘉玉想:她是那個就算和你一起一敗塗地,也會拉着你再一起想法子另闢蹊徑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等聞玉按時到了問事閣時,發現今天院裏不止自己一位客人。
一身黑衣的男子抱劍站在廊下,衛嘉玉從屋裏出來,見她到了,招手示意她走到近前,同她介紹道:“這是劍宗的謝斂謝師弟,也是三清掌門的關門弟子。這次劍宗去試劍大會的選拔,他不打算參加,我便請他來替你看看。”
這是聞玉頭一回見這位謝師兄。
因為宋子陽和孫江的關係,除了都縉之外,她對劍宗弟子都多少有些成見在身上,但這位謝師兄與她先前見過的那些人似乎又有些不同。
謝斂穿着一身黑衣暗紋的劍宗宗服,懷中抱着一柄劍,發冠束起,五官英俊,氣質冷漠,看上去與她年紀相仿,頂多再虛長几歲。聽衛嘉玉提到自己時,廊下的男子下意識站直了身子,朝她看了過來。聞玉想起澹臺霜對她說的話,她說“劍宗培養的是劍客,而不是一把傷人的劍”,此刻看着眼前的男子,她忽然間隱隱有些明白了“劍客”是個什麼樣子。
聽說這位劍宗的謝師兄心性孤僻,上山後是在衛嘉玉身旁教養長大的。衛嘉玉早年與劍宗有些嫌隙,而謝斂則極有可能是下一任劍宗首席,山中不免有人私下揣度:衛嘉玉當年會將謝斂帶在身邊,實則是看中了他在劍術上的資質,刻意栽培,為的就是將來替自己執掌九宗鋪路。
聞玉雖不信這說法,但是這回她要參加劍宗選拔,謝斂竟也願意看在衛嘉玉的面子上前來幫忙,可見他二人的關係確實非同一般。
她將謝斂打量了一遍,謝斂也同樣觀察着她,隨即他轉頭同衛嘉玉道:“她招式凌厲有餘,靈活不足,出招不留餘地,半個月內要改變這麼多年來習慣的劍風幾乎不可能。”
他雖沒有將話說死,但也和澹臺霜先前對她下的評判差不了多少。
不知為何,聞玉敏銳地察覺到這位謝師兄似乎並不如何喜歡自己,她不知道原因所在,不過也並不在意,只挑眉道:“你沒和我交過手,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劍風?”
謝斂冷淡回答道:“挑線香那日我也在白鹿岩,曾見過你與旁人動手。”
“所以你就斷定我只會這一種劍風?”聞玉不服氣地反問。
謝斂性情內斂,無意與她做口舌之爭,又看向一旁的衛嘉玉,但顯然沒有改變心意。
衛嘉玉卻沒有偏幫哪一邊的意思,他坐在廊下,只看着今日陽光晴好的小院:“你們既然各執一詞,不如下場交手一回,自有分曉。”
這提議正合聞玉心意,而他開口,謝斂也自然不會拒絕。衛嘉玉見他二人並不反對,於是又看向聞玉:“除去丘山陷,他可還教過你其他招式?”
聞玉略一遲疑,點了點頭:“是有一招,不過我用得很少。”
“既然如此,就用那個。”他又看向謝斂,“四時劍一共八式,我記得你與項遠一樣,劍招在於流火?”
聞玉挑線香那回,項遠用的就是流火。也是那一次,聞玉在正面接下流火時,差一點控制不住手中的劍誤傷了對方,不知這位謝師兄的流火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謝斂顯出幾分猶豫:“可要盡全力?”
聞玉聽見這話輕哼一聲,衛嘉玉微微一笑,並未解釋,只說:“全力以赴,莫要小瞧了她。”
二人一同走到院中空地上,說來奇怪,他們使得都是迅猛至極的劍招,可起手卻都像是以靜制動的劍路。
衛嘉玉坐在廊下,等了片刻,終於還是聞玉先有了動作。院中有風起,林稍上樹葉輕輕顫動,從枝頭緩緩落下。
院中女子倏忽睜開眼,隨即手腕一抖,手中長劍便在半空挽出一個劍花,如游龍戲水,在她手中轉動起來。劍鋒在半空中攪動四周的氣流,劍式輕盈靈動,如同劈開的不是風而是源源不斷的水流;又如同劍在水中,一招一式並非抽刀斷水,而是順水而下,劍隨風動。她這一套劍招與之前所使的果然截然不同。丘山陷劍勢凌厲,一劍遞出有地崩山摧之勢,而她如今所用的劍招,則更為柔婉,是春風化雪的輕巧靈動。相比之下,的確是前者更合聞玉的性子,難怪先前幾乎從不見她用過。
衛嘉玉目光閃過一絲讚許,他雖不通武藝,也知道要將這樣截然不同的劍路融會貫通有多麼不易,即便是謝斂的神色也起了些許波瀾。
轉眼間,聞玉手中的長劍已經刺破院中叫她攪起的風,一劍刺來。劍上似有風捲起浪花,劍鋒未至,劍風已先一步如潮水一般朝人兜頭蓋臉席捲而來,叫人心生懼意。
在劍尖快要遞至眼前時,謝斂終於動了,他雙手握住劍柄,橫至眼前,目光落在迎面而來的劍上,如同蟄伏於暗處的猛獸,隨時等待着反撲的時機,就在兩柄長劍即將相擊之時,他終於悍然出手——只聽耳邊一聲劍鳴,雙劍相擊之下,他如一劍劈開了排山倒海而來的浪潮。
流火是一力降十會的劍式,並無許多迷惑人的花樣,丘山陷與之相似,皆是大開大合的打法,任何的技巧在這樣絕對的實力面前都會土崩瓦解。
聞玉見識過項遠的流火,但是對上眼前之人的流火,還是能從劍招中感受到二人出手時細微的不同。
如果非要說,那麼項遠的流火只是一個大刀剁骨的屠戶,而謝斂則是解牛的庖丁。
聞玉虎口一陣發麻,咬牙轉了劍勢,又立即一招接上,絲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步步緊逼,有越挫越勇的勢頭。
二人在這院中轉眼已過了五十招,空曠的院子裏一片叮噹作響的金戈相擊之聲,等走到第五十五招,謝斂率先收劍,停在了院子裏。
聞玉反應不及,但也不得不停了下來,她還不過癮,皺眉問道:“勝負未分,怎麼不打了?”
“以你這樣的打法,不過是白白傷了我的劍罷了。”謝斂皺眉將長劍收回劍鞘。聞玉轉頭去看衛嘉玉,眼裏分明寫着七個字:他這是什麼毛病?
謝斂卻不在意她的想法,只等走迴廊下,聽衛嘉玉問道:“你的想法還是同方才一樣?”
這一次黑衣男子卻沒有作聲,他站在廊下,片刻之後才轉過頭來問她:“你剛才用的那招叫做什麼?”
聞玉聽得出他話里態度的轉變,不免有些得意,微微挑眉答道:“下海戲蛟。”
謝斂聞言半晌不語,大約疑心她在戲弄自己。
聞玉從劍上取下一片落葉,那葉子剛一拿起便一分為二,分成了兩半。聞玉嘆了口氣:“不過我爹說這招在我手裏,頂多只能下海捉鱉。”
謝斂看着她手裏的葉子沉默片刻,也折身走回院中,腰間長劍又一次抽出,對她說道:“你看好了。”
聞玉站在一旁,見他這回持劍起手與上回已是截然不同,院中又有落葉如蝶,翩然落下枝頭。到半空中時,只見眼前的男子揉身轉出一個劍花,這次出招已不再是流火,而是四時劍中的凝霜一式。
凝霜也是以柔克剛的劍招,聞玉站在一旁眼看他將這一式在她眼前使了一遍,不得不承認,相似的劍路無論是從出招還是回勢上,眼前的男子都要比她流暢許多。一招一式毫無凝滯之感,一氣呵成,長劍在他手中如同一塊上好的白綢,亦剛亦柔,同先前的流火相比,又是另一種風姿。
待他重新站定,剛剛落下的黃葉翩然落在他的掌心。謝斂伸手取下那片葉子,這樣一套凌厲的劍招之下,凡是迎其鋒芒者無不退避三舍,但是在劍鋒中心飄蕩的落葉,日光下依舊紋路清晰,完好無損。
“這才是宗主對你的考驗。”謝斂對她說道,“劍能傷人,也能救人,全在執劍人的一念之間。”
聞玉沉默良久:“我要如何才能做到控制手中的劍?”
“這就全憑個人的悟性了,你要是能將那一招練好,你手中的劍就當真是你的了。”
他說得語焉不詳,聞玉皺眉又同他確認一遍:“你說的是哪一招?”
謝斂欲言又止,大約還是覺得“下海戲蛟”這個名字兒戲,因此抬頭為難地望向對面的衛嘉玉。
於是廊檐下的眉目俊雅的白衣青年微笑着替他低聲回答道:“萬川歸。”
“什麼?”聞玉微微一愣。
衛嘉玉好似沒有看見二人訝異的神情,用清潤的聲音從容不迫地重複了一遍:“那一招叫做萬川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