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封鳴
山中的清晨來得似乎總比外頭要早些。林中天色剛蒙蒙亮,聞玉便叫四周的鳥叫聲吵醒了。她自小在這山裡打獵,過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在樹上睡了一晚也不覺得腰酸背痛。等從樹上跳下來時,林中眾人還個個悶頭睡着。時候還早,她也不急着將人叫起來,便獨自朝着溪邊去洗漱。清晨,對岸的樹林中霧氣已經漸漸散去,山間萬物靜謐祥和,呼吸吐納之間彷彿就能褪去旅途中一切的疲憊。聞玉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餘光注意到身後有個人影不知何時跟了過來。南宮仰站在幾步外,見她注意到自己,露出幾分緊張得神色,隨即別開臉,半晌沒有作聲。聞玉沒有理會他,自顧用溪水簡單梳洗一番,起身時南宮仰還站在身後,這麼會兒功夫,像是終於在心中打好了腹稿,頗為彆扭地抿了一下嘴唇開口道:“我聽說昨天是你救了我……”聞玉沒說話,大約是想聽聽他到底想說些什麼。清晨的林中,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落在她臉上,南宮仰見她神情如冰雪,眉目卻似清晨含露的花蕊幽深艷麗。有水珠便順着她的臉頰滑落,在唇上暈開,襯得唇色如血,不由就叫他想起昨日失去意識前,朦朧中最後看清的染血唇瓣,一顆心不知怎麼就跳得快上幾分,竟將之前心裏想要說的話全忘了。“你到底想說什麼?”聞玉見他說到一半又沒了下文,終於微蹙起眉頭。南宮仰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別開眼輕咳一聲:“我……我來跟你道謝,昨日是我行事莽撞,還差點連累了你。”聽他大早上特意跟過來是為了道謝,聞玉面色稍緩。她原以為南宮仰是個錦繡堆里出來的少爺,為人自負行事張揚,沒想到也知道道謝認錯,倒也不全是個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沒有下次就是了。”南宮仰心中一松,又想起另一樁事情來:“對了,我來找你,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問你。”他昨天在林子裏發現一個陌生腳印,醒來后還沒來得及和其他人說過,但經過一晚上,卻越想越覺得古怪。客棧的夥計分明說過這時節沒人會冒險進山,那麼這林中的腳印究竟是誰留下的?難不成這山裡除了他們,當真還有其他人?聞玉聽完他說的話,也覺得蹊蹺。此時天才剛亮,其他人還沒起來,她思忖片刻,很快下了決定:“你在哪兒發現的腳印?帶我過去看看。”二人跨過溪水,又一次走進昨日遇蛇的樹林。南宮仰雖不記得具體的地點,但好在聞玉還想得起自己昨天是在哪裏救下的他,於是沒花多少功夫,二人就找到了昨天的那棵樹。“在這兒。”南宮仰扒開草葉,聞玉果然瞧見樹根下一個腳印。白日裏再看,腳印更加清晰,看鞋印大小應當是個女子留下的。這山裡如今除了聞玉,哪還有其他女子?南宮仰神情嚴肅,微微收緊了手指。聞玉察覺到他神色有異:“你知道這腳印是誰的?”“……不知道。”聞玉看他一眼,見他不願說,於是也沒有追問,拍拍手又站起來:“走吧。”“這就走了嗎?”南宮仰驚訝道,“這山裡或許還有其他人。”“這腳印應當是兩天前留下的,不過叫草葉遮擋着才沒叫雨水沖刷掉。兩天過去,這腳印的主人要麼已經順利進山,要麼已經困死在山上。”聞玉冷淡地抬眼看着他,“你想去找她?”南宮仰啞口無言,神色間似有掙扎,經過昨天的事情,他也清楚光憑自己不可能在這山裡找人,聞玉本是順路帶他們進山,也不可能拋下其他人幫忙去附近找人,何況她說這腳印已是兩天前留下的了……一路上二人沒再說一句話,一前一後回到了昨晚露宿的林子中。其他人已經醒了,正要商量着去附近找他們,此時見他們回來,才鬆了口氣。昨天剛出過事,南宮易文自然是擔心南宮仰的安危,剩下的人多半是怕聞玉獨自扔下他們悄悄走了,經過昨天一天,眾人已經意識到這山中有個嚮導的重要性。南宮仰一回來就叫上南宮易文去了另一頭說話,眾人見他們去遠處特意避着旁人也不知在商量什麼,面上雖未顯出什麼情緒,心中卻都不免起了些不同的心思,各有計較。只有聞玉從隨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個已經干硬的饅頭,心無旁騖地坐下來用起早飯。隗和通最先小心翼翼地開口打探道:“姑娘一大早和小郎君都不見身影,是去了哪裏?”他這話一出,其他人雖裝作並不在意,但也都悄悄豎起了耳朵。聞玉自然察覺得到他們的心思,一群陌生人上山很忌諱背後相互猜疑,早上的事情也確實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於是便坦坦蕩蕩地將前因後果與他們說了一遍。
眾人聽后神色各異,竟一時間都沒了聲響,也不知想到什麼。最後還是柳又伶頭一個開口:“如今紅袖班出事,官府正全城搜捕兇犯,會不會是那兇犯逃到山裏來了?”他這人一會兒瘋瘋癲癲一會兒又很一本正經,簡直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像這會兒,他的這個推測聽起來就有道理極了。屠戶卻不以為然:“不可能,都說了那腳印是個女人留下的,哪個女的能將紅袖班上下全給殺了?”都縉下意識反駁道:“這可說不好,萬一這兇案就是個女魔頭乾的呢?”屠戶嗤笑一聲:“女魔頭好端端殺人家戲班的人幹什麼?總之你們愛信不信,這裏頭的水深着呢。”眾人見他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像是知道什麼隱情,但又拿不准他究竟是故弄玄虛還是當真知道點什麼。正巧這時南宮易文與南宮仰三人回來,見眾人神情各異,氣氛有些嚴肅,於是主動問道:“各位在說什麼?”隗和通乾笑道:“聞姑娘說今早在溪對面的樹林裏發現了個女人的腳印,柳兄弟猜是唯州城那個殺人的兇犯逃進山裡來了,須大哥非說那兇犯是個男的。”他話里頗有幾分嬉笑意味,似乎並不將他這些話當真。南宮仰一聽,果然也追問道:“你怎麼知道那兇犯必定是個男人?”屠戶還沒開口,柳又伶先涼涼道:“你還真信了?官府如今重金懸賞知情人,他要真有線索,還能跟着我們在這山裡遭罪。”那屠戶果真受不得激,瞪大了眼睛粗着嗓子喊道:“誰說老子胡說?老子親、親耳聽說……”他話說到一半,見眾人都抬眼看着自己,忽然眯着眼笑道,“好啊,你們一個個都想套我的話是不是?真以為老子好糊弄。”他倒也不全沒有一點兒腦子,其他人見從他嘴裏套不出話來,似乎也就對此沒了興趣。屠戶見狀反倒得意起來:“也不是老子不肯說,不過我說了,這裏頭水深得很,保不齊就要丟了性命。實話告訴你們,我在紅袖班有個相好,戲班出事前兩天,老子正好去戲班看過她,她跟我講了些事情,和那江湖上的血鬼泣有關係。”都縉聞言一驚:“血鬼泣封鳴?”“不錯,就是他。”屠戶瞧着都縉,忽的笑起來,“你個書童知道得還挺多,我看你這來路也不簡單啊。”他說完意有所指地朝着都縉身旁的衛嘉玉看了過去,目光中暗含幾分打量。都縉年紀輕,臉上藏不住心事,心中幾分懊惱,但這會兒也不露怯,嘴硬道:“血鬼泣這樣的大魔頭誰不知道,光書攤上跟他有關的話本子就不少,我還跟着我家公子看過幾本。”這群人里似乎只有聞玉是當真沒聽過這個名號:“他是什麼人?”自打聽見封鳴的名字,眾人的神情都不由得凝重起來,竟是半晌無人吭聲,最後還是坐在一旁的老和尚開口道:“封鳴是八年前橫空出世的高手,嶄露頭角時不及而立,那兩年他四處下戰帖,幾乎將中原有些名氣的名門正派都去了個遍,數戰下來,未嘗敗績。江湖上人才輩出本是一件好事,但此人心性不善,行事乖張,每贏一場必要將對手羞辱一番,不少人因此再也無顏執劍,甚至還有不堪受辱,羞憤自盡的,不少人因此對他深惡痛絕,卻又無可奈何。”聞玉問:“那他後來輸了沒有?”只要是人,就會有輸的一天,封鳴也不例外。老和尚雙手合十緩緩道:“六年前落霞谷一戰,他輸給了錯金山莊的南宮雅懿,從那之後,他就銷聲匿跡,幾乎不在江湖上現身了。”聞玉又問:“既然這樣,這人聽起來倒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麼有個血鬼泣的名號?”這一回一旁的隗和通主動接過話頭:“這我知道,因為聽說他後來一心想要一雪前恥,因此練功走火入魔,開始濫殺無辜。再加上他先前仇家太多,中原八大門派曾在走馬川差點將他圍剿,不想竟叫他殺出重圍又逃了出去。到最後他是毫髮無損,八大門派卻在那一戰中折損了不少高手,還叫天下人好一通嘲笑。那一戰後,封鳴就得了個血鬼泣的名號,說他劍出飲血如鬼泣,走馬川下孤鴻鳴。”這些事情,在場眾人中聞玉是頭回聽說,其餘幾人反應則是各不相同。隗和通與屠戶神情中隱隱有些懼色,南宮等人目光中則難掩厭惡,而衛嘉玉、柳又伶與那老僧神色不變,有幾分事不關己的淡漠。屠戶目光在眾人之間一掃而過,摸着下巴不懷好意地笑道:“你們這會兒明白了?要是個尋常的兇案,老子早去官府領賞了,這裏頭牽扯到了江湖上的事情,一不小心招惹上什麼人,就要丟了性命,這銀子有命拿沒命花又有什麼用?不過嘛,萬一哪天我手上沒了銀子,實在走投無路,又想起了點什麼,說不準也是個法子……”他說完這些,其他人有心想從他口中再套出點話來,但那屠戶卻是咬緊牙關,一點兒口風都不願再透露了。經過早上這一遭,眾人也再沒了胃口,只草草用些乾糧,很快便又收拾東西繼續朝着山裡走去。聞玉留在最後將昨晚生過火的柴堆用沙土埋了,防止有火星子迎風又着起來,起身時忽的頓了頓,朝四周看了一眼。都縉就走在她前面,見她站在原地突然沒了動靜,奇怪道:“姑娘還不走嗎?”“來了。”她應了一聲,最後看了眼身後的樹林,周遭靜悄悄的,除去已經朝前走去的一行人外,不見半點人跡。她忽然想起早上南宮仰問她的話,這山裡除了他們或許真的還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