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包廂里,童姚躺在柔軟舒適的床榻里,卻眉頭緊皺表情顏色,時不時抽動着四肢,像是想要做出反抗的動作。
就連肌肉都是緊繃著的。
即便是最好最輕柔的床墊絨被,童姚也絲毫沒有睡眠該有的放鬆模樣,反而像在經歷着一場嚴酷的廝殺。
事實上,在夢境的世界裏,童姚也確實面臨著一場殘酷血腥的考驗。
當她意識到自己剛剛都做了什麼的時候,不由得冷汗津津,一陣后怕。
斯凱……那個曾經在遊戲場裏堪稱瀕危物種的聖人sky,竟然會用這樣的方式,蠱惑她走進那片屍山屍海。
簡直和童姚記憶中的斯凱截然不同!
沒有了溫柔善良的溫暖,只剩下冰冷冷的惡意,甚至是死亡。
要不是童姚直到睡前也沒有放下對於楚越離的關切,讓她剛剛在看到斯凱的瞬間,想起了楚越離的事情,那直到現在她也無法回神,更無法意識到眼前場景的不尋常之處。
童姚倉惶四望,入目所及之處皆是慘死的骸骨。
其中有一些是早已經在各個副本中死亡的玩家,還有一些,童姚卻慢慢從記憶中找出了他們的身影。
那是,傳聞中被隨機進了【喪鐘之城】的玩家,然後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們。都只說,他們是死在了湯珈城裏。
但是現在,他們的屍骨卻出現在這裏,成為斯凱腳下的一塊墊腳石。
甚至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玩家分明是a級!
他們,是在新世界死亡的。
也就意味着……
這部分玩家,正是在剛剛童姚才經歷過,並且與楚越離和斯凱兩人走散了的那場考驗中,沒能通過考驗而死在了包廂里的那些旅客。
童姚下意識捂住了嘴,滿眼的不可置信。
怎麼會?那些玩家,怎麼會出現在她的夢裏?
而且還和斯凱在一起……
她的思維慢了半拍,忽然意識到了其中的聯繫。
所有出現在屍山裏的玩家屍體,都與斯凱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繫。
湯珈城,雲海列車,還有以前那些副本,似乎每一個副本都有着斯凱參與。
這是不是有可能意味着,從斯凱進入遊戲場到現在,他所遇到的所有玩家,都出現在了這裏?
不論是最低等級的,還是高級別的玩家。
無論他們生前是何種實力,現在都逃不過來自斯凱的死亡。
變成了屍山中壘砌通往天空的巴別塔下的一員。
他們死亡的唯一意義,就是將斯凱送上本不屬於他的高度。
甚至是……
成為天空。
成為神。
就像斯凱本來的稱號那樣。
sky……嚮往天空的孩子。
這個猜測極其荒謬,其中所飽含的艱難和過於遼闊的範圍,讓它幾乎不可能成為事實,只是一個過於大膽的想法。
可莫名的,童姚卻覺得有人站在她身後,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嘆息。
那嘆息彷彿是在說:你猜測的沒錯,就是那樣。
很熟悉。
好像是楚越離回來了。
但當童姚受驚,猛地轉頭看去時,她身後卻不是楚越離。
而是一張流淌着血淚的青白面孔。
那死人臉上被挖走了眼珠,黑黢黢的眼眶裏只剩下一片黑紅色的爛肉。
猛地與這樣一張臉對上,嚇得童姚心臟停跳,睜大了雙眼。
那屍體就站在與她不到十厘米的距離,甚至如果童姚轉頭時向前仰了仰,就會與那冰冷沒有溫度的皮膚撞上。
她嚇得連忙後退了兩步,試圖拉開與那屍體的距離。
但是就在這時,她卻覺得背後碰到了一面堅硬的牆壁,阻礙了她的後退的步伐。
……不。
那不是牆壁,是……冰冷的,沒有彈性的,已經失去了所有生機,變成了一具屍體的……人。
那人站在她的身後,早已經看出了她的動線,輕鬆的從後面握住了她的手臂。
像是鐵鉗一樣,抓得童姚皺緊了眉頭,手臂生疼。
“你在害怕嗎?童姚。”
她聽見自己身後的那個人這樣問。
那聲音輕柔,緩慢,卻無比冰冷。
像是從太平間深處傳來的迴響,帶着死亡陰冷的空洞。
令她汗毛直立。
童姚咽了咽唾沫,肌肉不自覺的在發抖,不知道身後的人究竟想要做什麼。
即便變化巨大,但她還是聽了出來。
那就是斯凱。
明明在她回身前還站在屍山上的斯凱,現在就在她的身後,在如此靠近以致於格外危險的距離下,向她發問。
“你害怕的是什麼?我?還是死亡?”
斯凱在笑。
那笑聲如此溫柔,恍惚與童姚記憶中的過去重合,好像斯凱從未變過,依舊是那個樂於助人從無怨懟的善良聖人。
可就在斯凱說話的時候,另外一具屍體,卻在童姚眼睜睜的注視下,從黑暗深處向她緩緩走來。
一具,兩具…………
越來越多的屍骸踩着緩慢的步伐,無聲的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向她逼近。
似乎整座屍山的屍骸,都在黑暗中得到了復活的力量,重新站起身,向黑暗之外的生命發起了攻擊。
童姚看到,不僅是尋常的玩家,甚至是天榜上赫赫有名的高級別人物,都在向她走來,並且做出了將要攻擊的架勢。
難不成這些屍體,也和他們生前擁有同樣的力量?!
童姚心中一驚,頓時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她根本連反抗的可能都沒有,直接就會被這鋪天蓋地的屍體殺死。
她知道自己根本打不過,也不想要不自量力的以卵擊石,只想要立刻就跑,越遠離這些屍骸越好。
可任由她如何掙扎,甚至手骨傳來“咔嚓……咔嚓!”被擰斷碎裂的聲音,斯凱鉗制住她的手,也依舊紋絲不動。
好像不過是一隻螞蟻在他手掌中晃動。
逗笑了斯凱。
“真是奇怪。”
他低低笑着,在童姚身後感慨道:“曾經人們都那樣喜歡向我求助,想要讓我救他們,卻毫無敬意,對我呼來喝去,隨意指使,好像我去救他們是理所當然的。”
“可現在,你們卻都這樣害怕我,卻……這樣尊敬我。”
童姚拼了命的想要讓自己將要崩潰的神智恢復平靜,即便恐懼,牙齒都無法剋制的在打着顫,但她還是沒有放棄的在觀察着眼前的那些屍骸,試圖從中找出一個可以被擊破而逃離的缺口。
正因如此,她看到,在斯凱提及“你們”的時候,那些已經死亡的人們早已經僵硬青白的臉上,卻仍舊流露出了恐懼的情緒。
他們不敢看向童姚——準確說是她身後的斯凱。
而是齊齊的將視線向旁邊偏去,甚至有人試圖向後退去,重新回到黑暗的遮蔽中,唯恐自己被斯凱注意到。
童姚覺得奇怪。
已經死亡的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如果說雲海列車上的那些玩家剛剛在恐懼中自相殘殺而死亡,那其他的玩家呢?
另外那些屍體,在此之前可是一直都沒有被確定下來死亡,很多隻說是失蹤。
甚至有一些玩家,在童姚進入新世界之前還應該是活着的才對。
可現在她所看到的,卻是所有與斯凱有過交集的玩家,都已經死去了。
滿懷恐懼。
與敬畏。
童姚聽到,斯凱在長長嘆息。
“你看,原來大家需要的不是幫助,而是敬畏啊……”
“你們想要的不是個會善良幫助你們的聖人,而是一個會殺死你們的惡魔。”
他在笑:“是我的錯,竟然這麼遲才發現。”
“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用自己的命,來救你們的命?莫不如在你們面前放一個魔鬼,你們反而會因此感激我。”
斯凱說話時的氣息落在童姚的脖頸上,冷得她抖了抖,滿眼驚恐。
好像置身冰窖。
“你……”
童姚強忍着恐懼,皺眉問:“楚越離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聽到這個名字,斯凱頓了頓,抓住童姚的手也微微鬆開,不小心讓她有了掙扎的空間。
“楚越離…………”
他低低呢喃着,聲音回蕩在夢境中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好像他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或是,足夠令他刻骨銘心。
但焦急之下,童姚卻沒有來得及分辨斯凱話語中情緒,她只是以為斯凱並不准備說出楚越離的下落,甚至想要否認對方的存在。
她不由得急了:“當時你和楚越離在一起不是嗎?你在這裏,那他呢?他去哪了?”
直到這時,童姚才忽然間福至心靈一般,明白了為何稍早之前,自己向池翊音說起楚越離和斯凱的走散,並且忍不住向他抱怨起楚越離,覺得楚越離竟然對自家同伴動手而感到不滿時,池翊音不以為意的輕笑搖頭,否決了她的想法。
池翊音說,楚越離不可能毫無緣故就對同伴出手。
“越離所覺醒的力量,即便是在二十二個稱號中,也是極為特殊的一個。”
倒吊人代表着死亡,不幸,悲傷,像是一個不祥的符號,被所有人所不喜。
但——究竟是他帶來不幸,還是他警告不幸?
“人總是想要把責任推卸到其他人或物身上,即便根本不存在過錯方,也會想方設法的找尋能夠責怪的人,以此來宣洩自己的痛苦和憤怒。”
“告喪鳥做錯了什麼嗎?”
那時,池翊音輕笑着問童姚:“告喪鳥只是宣告死亡,卻被人們視為不祥,可它並未殺過人,不是嗎?”
“並不是倒吊人導致不幸,他只是……在被所有人都忽略的視角中,看到了蛛絲馬跡背後的真相,示警死亡的來臨。”
那時,童姚雖然出於對池翊音的尊敬和信任,並沒有反駁他,但是她也並沒有相信池翊音的說法,還以為是他不想因此而讓同伴們之間生出嫌隙猜忌,所以才委婉勸她信任同伴們。
可現在,看着眼前的屍山以及斯凱的不對勁,童姚卻忽然理解了池翊音所說的話。
倒吊人……他並不帶來死亡,他只是預見了死亡。
或許當時在那節車廂里,從來都不曾展現攻擊力的楚越離,卻突然間敲昏了斯凱,就是因為他在那一瞬間感知到了斯凱的異變,預見了如今的這一幕,所以才會試圖控制斯凱,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並不是楚越離攻擊了同伴啊。
楚越離是為了她,為了池翊音……才會想要將已經異變的斯凱隔離在外,不讓斯凱傷到其他人。
童姚在想通這件事時,不由得愧恨,心中更加愧疚,也因此愈發焦急的想要知道楚越離的現狀。
但是面對童姚的質疑,斯凱卻沉默了。
在黑暗裏,一切都因為斯凱的
沉默而歸入平靜,死一樣的寂靜。
甚至連呼吸聲,風聲,腳步聲都不曾存在。
所有的死屍都融身黑暗,像是瞬間融化的黑水一般,猛然潰散。
而童姚也在這一刻,感覺到一股陰冷的氣息順着自己的腳底,不斷向上蔓延,控制。
最後死死的掐住她的脖子,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你……”
童姚臉色煞白,拼了命的掙扎,想要從那可怖卻無形的力量中奪回呼吸。
可是她所看到的,卻只是斯凱扔下她,也像那些死屍一樣,笑着化作一灘黑水,融入眼前的那片黑暗。
只剩下一張臉皮,還浮在那灘黑暗之上,隨着黑水的涌動而起伏,像是龐大的怪物一般猙獰扭曲着,轉身向更深處的夢境緩緩蠕動。
“有人逃脫了,他離開了所有死亡的眼睛所能看到之地。這樣怎麼行呢,怎麼能有人,不畏懼於死亡的威勢……”
“抓回來,要把他抓回來。”
“讓他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不可抗衡的死亡將降臨一切!”
斯凱的聲音如此怪異,像是成千上萬個人齊齊嘶吼怒喊,聲音融在一處時顯得如此扭曲,瘋狂,不可被直視。
童姚止不住的在顫抖,窒息和恐懼令她無法呼吸,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斯凱和那片黑暗一起,逐漸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與此同時,雲海列車上。
在所有人都沒有察覺的角落中,陰影在扭曲,伸展,然後在每一個最細微的縫隙中蔓延。
像是一株爬藤植物,任何縫隙都可以成為它生長的空間。
黑暗在侵襲整輛列車。
無數的爬藤和分支不斷向下,向更深處行進。
不僅是包廂,甚至是列車基座,每一個齒輪與機械裝置上,都纏滿了黑暗到無法反射光線的藤蔓,將整輛列車牢牢纏繞其中。
金紅色晚霞漸漸西沉的天幕上,列車車身上的黑暗像是色彩明快艷麗的油畫上,突如其來的黑色一筆,如此顯眼。
可惜,沒有人在列車外。
身處於列車上的人們,看不到車身外面正在發生的事情。
他們依舊在自顧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為了自己的利益和生存而商議奔波,沒有注意到已經發生的改變。
只有躺在自己包廂床上的童姚,在剋制不住的抽搐,翻滾,像是癲癇一般。
黑色的絲線從床鋪絲綢中每一個細孔中穿出,柔軟的布料無法阻擋黑暗的侵襲,只能任由童姚被身下的黑暗抓住,包裹,吞噬。
像是桑蠶製造的繭。
更多的黑色絲線在包廂中蔓延。
它們沿着牆壁和地面快速前進,任何有着孔隙的地方都無法阻礙它們的腳步。
每一道木質的紋理,每一個棉布的細孔……
霎時間,整個包廂都被黑暗籠罩。
光線被吞沒,甚至無法折射。
這裏就像是怪物的巢穴,而童姚也不過是它捕食的獵物。
可沒有人發現她如今的境地。
只有黑暗中深深的死亡恐懼,與生命的孤獨。
童姚顫了顫眼皮,努力想要向有光亮照過來的地方看去。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懊悔。
後悔當時沒有信任楚越離的判斷,沒有和他一起對付異變了的同伴。後悔在車廂走散后,沒能及時去找他們,以致於讓事情發展到現在的地步……
如果,如果她做對了某件事,事情是否就不至於會到現在的模樣?
楚越離也不會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黑暗和死寂中,童姚感覺到一雙冰冷滑膩的手臂,在緩緩搭上自己的肩膀,然後從身後,慢慢將
她抱入懷中。
那一瞬間,她甚至有種想哭的衝動。
沒有懼怕,只有回到母親懷抱中一般的安心。
這個懷抱令童姚如此熟悉,瞬間就已經分辨出,這正是她在空白車廂中遇到的那個“自己”。
當時盛放着自己屍體的棺木中,也和斯凱一般,被黑色粘稠的液體吞沒,像是腐臭血液的海洋。
但是“自己”卻給了一個黑暗卻安心的擁抱,告訴她,她可以選擇停留在那裏,不再面對從今以後的死亡和痛苦。
那時,童姚咬牙堅持了下來,重新堅定她想要離開遊戲場,回到現實的想法。
可現在,童姚卻對自己先前的決定產生了懷疑,甚至因為對楚越離的誤判,她現在對自己過去的全部生命都充斥着否定,懷疑自己是否一直做出的都是錯誤的選擇。
眼淚順着臉頰滑落。
童姚咬緊牙關,眼淚卻止不住的落下。
身後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那個“自己”向她說:“你看,這就是我試圖阻止你進入的未來。”
“痛苦,煎熬,充斥死亡和懷疑。在這裏,你會懷疑自己的全部人生和決策,否定自己存在的意義,精神與靈魂漸次崩潰,摔倒后,再也無法站起。”
“即便是乾脆利落的死亡,也比現在的煎熬折磨要好上千倍萬倍。”
“可惜,你拒絕了我。拒絕了來自未來的建議。”
那雙黑色冰冷的手臂慢慢收緊。
可是這一次,童姚卻在絕望中閉上了雙眼,放鬆自己向後倒去,任由自己落進那個懷抱中。
沒有任何掙扎和猶豫。
“死亡……也是饋贈。”
一聲嘆息,慢慢消散於黑暗。
……
在池翊音等人離開后,餐廳車廂里剩下的玩家們也陸陸續續有所動作。
看到第一個離開的人並沒有出事之後,其他人也都漸漸試探着離開了。
列車員像是影子,無聲無息的出現在玩家們的身邊,在他們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就主動出聲,以一副恭敬卻沒有情感溫度的模樣,為他們帶路,前往各自的包廂車廂。
但與其說那是一板一眼的服務,卻更像是監獄的獄卒。
每一個列車員對應每一個包廂車廂,而玩家們各自又身處不同的車廂,回到“監獄”需要由“獄卒”引路。
有的玩家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當列車員都是沒有靈魂的人偶,像是對待一件傢具那樣,絲毫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裏。
但有的人,跟在列車員身後卻也有種被列車員監視着的感覺,好像對方身後長了眼睛,令他渾身不自在。
當他將自己的想法低聲與同伴說了之後,同伴也不由得嚴肅,有了懷疑之後再看列車員,便怎麼看都不對勁。
一如剛上列車時列車長發放的包廂號那樣,這二十幾個剩下的玩家,各自分佈在不同段號的車廂里。
只是和最開始不同。
那時候,所有的包廂都有對應的旅客,不論那是npc還是玩家。
表面上的熱鬧繁華,總是會令人心安。
但是現在,車廂里卻不剩下幾個人了。
甚至有的車廂,全軍覆沒。
空蕩蕩像是太平間一般,安靜得令人恐懼。
有的玩家站在自己的包廂門前,卻側身看向除了自己再無他人的車廂,好像整個世界全都拋下了他。
在失去同伴之後,就連其他人都離他遠去。
孤寂和恐懼在靈魂中蔓延。
“您還需要什麼嗎?”
列車員依舊用標準的口音,說著標準的話。一遍遍重複,就像個沒有靈魂的機器
人,不斷的催促着玩家進入包廂。
相似的場景在每一個車廂里上演。
同樣被告知了列車規則之後,玩家們陸續都回到了各自的包廂中,在漫長而疲憊的一天後,終於回到了看起來令人安心的住所。
在私人空間中,很多人終於能放鬆下緊繃了一天的精神,精疲力盡的倒在柔軟的床鋪中。
即便是對高級別玩家來說,這也是足夠艱難的一天。
剛進入新世界,還沒有徹底搞清楚這裏到底怎麼回事,就已經先在看似無害的雲海列車上,失去了同伴,或是眼睜睜看着身邊的人死去。
物傷其類。
沒有人覺得其他人的死亡事不關己。
他們很清楚,今天死的是其他玩家,明天死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們。
都是高級別玩家,他們的命運如此相似,就連死亡都無法逃避。
但最起碼,讓他們在危險再次來臨之前,先休息一下吧。
放鬆疲憊的身心,在柔軟溫暖的被窩裏暫時忘記艱辛與危險,沉沉睡去。
也許是太過疲憊,也許是房門閉合后的私人空間太過令人心安。
每一個進入包廂的玩家,都覺得眼前的床鋪是如此吸引人,讓他們情不自禁想要撲過去,什麼都不想繼續思考,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除了少數一些玩家還保持着清醒之外,大部分玩家都選擇了休息。
雲海列車不知終點,沒有期限,他們不知道還要在這裏熬多久,總不能第一天就倒下。
在危險再次襲來之前,養精蓄銳也是必要。
只是,閉上了眼睛的玩家們沒有看到,就在包廂的角落和縫隙中,有黑暗在翻滾着涌動。
衣櫃發出輕輕的響動,像是有什麼東西藏在裏面,透過櫃門間狹窄的縫隙,無聲無息的注視着衣櫃對面床鋪上的玩家。
細細的黑色藤蔓在伸展蔓延,將每一件傢具背面的黑暗都牢牢佔據。
衣櫃背面,床底下,桌子后……
甚至是柔軟床墊的下面,也有成千上萬條細密黑色的藤蔓在伸展扭動,就隱藏在玩家身邊柔軟的床鋪和針織物里。
它們佔領了每一寸黑暗,卻靜悄悄什麼都沒有做。
似乎,還在等待某個特定的時機來臨。
即便是還保持着清醒的玩家,敏銳的察覺到包廂中似乎有怪異之處,但當他們疑惑的回頭看去時,也什麼都沒有發現。
就算他們掀開了被子,打開了衣櫃,查看了床底和傢具後面的縫隙角落,也沒有發現不正常的地方和詭異的生物。
在那些角落出現在光亮下的瞬間,黑色的觸鬚就會猛地消失,不會被人看到。
而當櫃門關上,被子落下,玩家直起腰不再看向床底……那些黑暗蔓延伸展過來的藤蔓,又會重新佔領那一寸土地。
像是一場輸贏不存在懸念的捉迷藏。
“奇怪了……”
玩家嘟囔着,眼帶疑惑,卻無論做什麼都無功而返。
他只能將這歸結於自己的過分警惕,已經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玩家苦笑着搖了搖頭,沒有再在意。
他在沙發上坐下,順手翻起了旁邊的雜誌,想要以此來消遣放鬆精神。
但看着看着,玩家卻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
同樣的雜誌也出現在之前的包廂車廂里,就像是列車主動為乘客們提供的閱讀雜誌,供乘客們打發時間,也介紹列車沿線的風景,以及列車上的有趣經歷。
只是之前看的時候,雜誌上大多都是在介紹着雲海列車的風景,一張張照片拍得如同神國仙境,令人心生嚮往。
即便那時雜誌上有提到過乘客死亡,但也輕描
淡寫,並將此歸結於以前那些死亡的乘客們自己不小心,以此勸告玩家,不要試圖逃離列車,也不要反抗列車的規則。
可是現在,當玩家在自己的包廂中再一次翻開雜誌,卻奇怪的發現,現在這一整本雜誌,都在講述着過往乘客們的死亡。
每一例死亡都生動詳細,甚至連受害者掙扎了多長時間才死亡,也被準確的寫上了具體時間,旁邊就配有死者臨死前痛苦猙獰的照片。
裏面的描述也充滿惡意,好像是在看着馬戲團小丑表演的觀眾,會在小丑死亡的時候,拍手稱讚,哈哈大笑。
玩家一字一句的閱讀,只覺得不寒而慄。
即便他曾經在遊戲場見識過類似的事情,自認為已經看透了人類的劣根性,早就習慣於人們會為其他人死亡而拍手叫好的冷漠,但還是被現在雜誌上那些充斥着惡意的字眼所嚇到。
負面的情緒就像污泥,從字裏行間中溢出,沼澤一樣困住了玩家的思維。
就像入侵計算機的電子病毒。
哪怕玩家搖晃着頭腦,試圖將那些恐怖的想法趕出自己的腦海,用其他的事物和思考來代替現在頭腦中惡意猙獰的想法,但也無法擺脫那些陰暗惡意的糾纏。
像是被蜘蛛網抓住的獵物,越是掙扎,就越是被束縛,從一頭撞上蛛網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有了逃離的可能。
身陷泥沼一般的痛苦中,玩家卻忽然後知后覺的意識到——
如果雜誌真的是像紀錄片一樣,搜集了那些乘客們死亡的事例,那它怎麼會有所有乘客死亡前的照片?
既然拍照的人當時在現場,又為什麼不去營救乘客?
況且,又是那麼巧合的,就在乘客死亡的時候,旁邊有人在記錄。
就算一個沒有反應過來,兩個被拍下是因為巧合。
可所有死亡的乘客都被詳細記錄下了死亡,並且被拍下了詳實的照片……
這個概率,是不是過於小了?
那怎麼可能發生!
唯一的解釋,唯一的…………
玩家在恐慌中,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唯一的解釋,就是那些乘客的死亡,是被雲海列車故意引導的。而當他們死亡的時候,也是列車在一旁全程觀看,冷漠得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旁觀者。
列車的人員不會出手營救。
因為殺死過往那些乘客的,就是列車本身。
就像方才在車廂中的自相殘殺。
這也是,考驗的一環。
玩家終於想通了。
但似乎……已經太晚了。
雜誌從手中脫落,“啪!”的一聲,摔在了地面上。
隨即,整個包廂徹底安靜了下來。
列車員守在每一節車廂的走廊上,像是恪盡職責的忠誠,眼睛一眨不眨的直視着每一間有人入住的包廂。
所有試圖離開包廂的人,都會被列車員用禮貌但沒有溫度的標準用語,一一勸回包廂,不允許他們走動。
“請不要試圖違反列車規則。”
列車員告誡:“違反規則者,將會立刻被列車拋棄。”
從天空扔下去,必死無疑。
是在詭異的包廂中休息,即便有危險也還沒有出現,依舊有着轉機。
還是立刻被丟下列車死亡。
那些意識到包廂中古怪的玩家們,即便想要離開,最後也只得無奈的退回來。
一時間,剛剛還廝殺怒吼聲震天響的雲海列車上,陷入了安寧的靜止。
所有玩家都回到了包廂車廂,餐廳車廂里也空無一人。
但本該徹底回歸安靜的吧枱車廂里,卻出乎意料的有人存在。
池旒雙腿交疊,坐在沙發中不緊不慢翻看着手中的雜誌,眉眼平靜。
那些死亡時猙獰絕望的面孔,無法激起她一絲一毫的情緒。
懼怕也是需要同理心的。
池旒從一開始就被人類社會排擠,認清了自己的怪物本質,從未將自己當做人類,又怎會與那些死亡的乘客共情?
“唉,這雜誌落在您手裏,算是一點都沒有發揮出它本來的作用。”
誇張的嘆息聲從池旒對面的沙發上傳來。
列車長坐在池旒對面,顏色鮮艷外套和制服自然搭在身側,而他伸手撐着下頷,百無聊賴般看着池旒。
比起面對池翊音時的懼怕和哀怨,列車長在池旒身邊就像是路過的流浪貓,親昵的試圖表達自己的善意,咪咪叫着想要引起注意。
他看起來如此放鬆,沒有任何戒備,好像池旒不是試圖殺死黎司君,顛覆整個遊戲場和世界的存在,而是沒有任何威脅的同伴。
“我還以為您會立刻去找世界意識算賬,沒想到您竟然會在這裏。”
列車長歪了歪頭,笑着問:“是因為池翊音大魔……池先生嗎?”
“您是在擔心他會受到傷害嗎?”
池旒抬了抬眼睫,看向列車長的一眼冷漠沒有溫度,不帶有任何感情,完全不像是列車長猜測的那樣。
但列車長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想來也是。
池旒這樣的狠人,為了擺脫世界意識甚至敢殺了她自己,就連黎司君都被震撼而留下了深刻印象。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怎麼可能會無謂的擔心其他人?
再說,那可是池翊音,敢用神明威脅可愛系統的傢伙……嘖。
擔心?
還是擔心一下池翊音身邊的人吧。
列車長撇了撇嘴,想起池翊音就心有戚戚。
它大概在成為系統之前殺了全世界所有姓池的,所以才在被創造出來管理遊戲場之後,被這對母子先後打擊壓迫。
更要命的是……它的頂頭上司!反水!背叛了陣營!
投靠向了池翊音!!!
它不由得在心中無聲嘆氣。
做下屬到這個份上的,大概也只有它了吧——連上司都跟着對家跑了,只留下它一個還在苦苦支撐,簡直是最佳下屬模範代表。
列車長出神的時候,池旒卻側了側耳朵,彷彿聽到了什麼。
片刻,她慢慢彎起唇角,聲線冰冷磁性:“何須去費心找世界意識的藏身處?它自己,自然會向被它看中的傀儡靠攏。”
列車長一驚,趕忙也跟着池旒向某個方向看去。
他愣了好久,然後竟然笑了起來,和池旒是同樣的反應。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世界意識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嗎?”
列車長不由得感慨:“看來您和池先生,真的把它逼急了,讓它有了危機感。”
“作為至高存在而一向不親自露面,只委託應急管理系統處理一切的世界意識,竟然親自前來,甚至插手到了玩家之間。”
列車長冷笑:“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色啊。”
曾經被世界意識壓制而不得不低頭的屈辱,還殘留在他的數據庫里,讓他耿耿於懷。
現在看到世界意識被逼到這種份上,只會讓他覺得暢快。
——即便世界意識做出這種舉動,代表着的很可能是能夠弒神的存在……
已經出現。
他的陣營岌岌可危,上司不僅跟人跑了,還有另外的人想要殺死他家上司。
包括現在坐在他對面,看似平和的池旒。
列車長感慨。
正因為對池旒所擁有力量的深刻了解,才讓他在
池旒出現在列車的第一時間趕來,既是陪着池旒以示恭敬,也是為了監視她,不讓她做出諸如炸列車這類的舉動。
——別人不一樣,但姓池的只要想做,絕對敢做。
並且還敢成功。
但沒想到,他苦哈哈的陪着池旒,竟然還有意外收穫。
“能做到這種程度,真是……”
列車長閉眼,感受了一下雲海列車現在的狀態,隨即輕輕笑了起來。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面容上是顯而易見的欣賞。
“就是對那些玩家們來說,好像難度增加了?”
列車長聳了聳肩,事不關己般毫不在意:“這可不是我做的,我的陣營還想要留他們一命呢,可是真心實意在考驗選拔新神候選人。”
“倒是一直叫囂着要保護玩家們的世界意識。”
他笑得諷刺:“天天嚷嚷着要保護的,下死手反而比誰都快。”
池旒早就料到了這一點。
她淡淡道:“誰讓黎司君毀掉了“規則”,也讓應急管理系統大受打擊。世界意識一方手下的工具全都受損,它自然坐不住要現身。”
“這也間接算是黎司君導致的。”
作為第一個被選中的傀儡,並且成功擺脫世界意識操控的池旒,很清楚世界意識的行事方法。
它是潛意識的聚合體,只能存在於沒有生命的虛空中,除非世界真的毀滅,否則無法出現在世界裏。
沒有實體的幽魂,想要做什麼,自然要有載體,通過傀儡實現打擊神明的目的。
上一個是池旒,而這一個被選中的,是池翊音。
要不然黎司君也不會如此暴怒,乾脆利落的毀了“規則”。
像是被覬覦了珍寶的惡龍。
只是池旒沒有想到,中途這個人選竟然更換。
還是……那一個人。
不過,並不影響結局。
池旒嗤笑一聲,起身望向窗外。
列車長攤了攤手,早已經習慣了池旒對自家上司的敵意,對此不置可否。
——敢指着神明說“你是時候去死了”的人,在背後罵一罵神明怎麼了?
太正常了,甚至都可以說是溫柔。
他低下頭,看向自己腳下的地面,笑得開心又扭曲。
“做的不錯……嘔!!好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