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 擦身而過的淡漠
當日周懷瑾私宴,自己那樣數落埋汰,沈嵐青也能維持住體面和淡定,可他不過吐槽幾句宮裏草菅人命的太監,她的態度竟然就這樣嚴厲,哪有曾經和那些老匹夫杯盞相交時的妥帖和圓滑。“我記住了!”迎上孟子洲委屈控訴的眼神,沈嵐青閉閉眼,卻未曾解釋,只垂眸道了聲謝,算是對他提醒的感激,可關於那聲關於傅斯年的呵斥,卻未曾解釋半句。眼瞧着沈嵐青轉身便要離去,孟子洲咬咬牙,惡狠狠瞪了眼她的背影,半晌兒悶悶道了句。“師父這都是什麼眼光,這樣的人如何能做我孟子洲的師姐?”宮宴的燭爆開個燈花,孟子洲娃娃臉上委屈色未褪去,此刻恨不得將沈嵐青的背影盯出個洞來,直到身影消失在拐角處,這才不服氣般收回目光。行至太極宮外,天上皎皎月色如煙。沈嵐青在入宮時乘坐的馬車上,視線落在袖口出被長甲勾出的細線,重新換上身墨綠色嶄新官袍,將衣衫褶皺撫平,半晌兒,脊背彷彿被泄去力道,整個身子癱軟抵靠在車廂的木柱上,酸澀的眉眼輕顫兒,腦海中再次浮現方才與傅斯年擦身而過的那幕。清風朧月遮掩攪亂的心緒,馬車外傳出阿紫可以壓低的聲音。“大人——”轎簾被素手掀起,阿紫坐上馬車,沈嵐青瞧她興奮的神色勉強振作起精神。“大人,阿紫打聽到了,你所說的那位姜公子確實未曾出席今日宮宴,據說,宮裏頭的老人易經連續幾年未曾聽說過他的消息,阿紫花了好大力氣,那位公公勉強透了句嘴。”瞧見沈嵐青眼中的正色,阿紫不敢耽擱連忙道。“據說三年前,在平康坊取樂的姜山似乎得罪了什麼人,夜半被發現時便全身是血,連夜被他老子接回姜府後,便再也沒有出現在平康坊了。”“渾身是血?”“三年前?”沈嵐青右眼皮狠狠跳了跳,猛然間想到了什麼,黛色眉眼泛起點點紅暈,突然掀開轎簾從馬車上跳下,朝着太極宮內走去,彷彿要着急確認什麼。絲竹歌舞聲音洋洋洒洒,隨着接引太監高亢的嗓音驟停。顧寶珠着淺衣廣綉,袖口裙擺處的雲紋隨着燈盞的晃動瀲灧,眉眼輕挑時頭頂的鳳襯得她整個人更加耀眼明媚,相比從前,從容間多出份威勢。隨着繡鞋上墜着東珠顫顫兒,視線落到台下,身着鐵衣甲胄,臉若刀削斧廓更加英武英挺的宋延,顧寶珠突然覺得心頭髮酸,兩人的視線交匯間,彼此都捨不得移開目光。直到殿宇中燈燭爆開閃亮的燈花,宋延逆着光,唇角翕動似隔空朝着顧寶珠說示意,顧寶珠連忙收回心中雜念,撩起身上淺衣華服,明艷的唇角蕩漾開真切的笑意,直達眼底,不加掩飾。今夜,是屬於宋延的殊榮,擊潰邊關夏國,他應該得到的殊榮。顧寶珠眼底細碎閃過驕傲的光芒,目光掃過殿中眾人,似乎再說,這是她的人。將軍宋延……是她顧寶珠的人。封賞的聲音明顯帶喜氣,明黃色的聖旨直接敕封將軍宋延為鎮北侯,殿宇中百官與女帝同樂,然而喜氣洋洋的電教確實與這份歡喜迥然不同,陸九熹閉閉眼,半張臉蒙在陰影中,睜眼時無奈。沈嵐青見此,再次朝陸九熹走進一步,語氣近乎哀求態度卻堅定。“山長,嵐青再問你一遍,三年前那事發生后,將我從雨夜接回臨安城的人,究竟是誰?”
殿中香緩緩燃起,等來的是陸九熹長久的沉默。沈嵐青見此,唇角勾出抹兒嘲弄,哀求色收斂帶出幾分決絕。“也罷,山長若是不願意,我便去找祁遠,然後敲擊登聞鼓,將三年前長安郊外發生在民女沈嵐青的那事,寫訴狀遞與大理寺,如今我已是禮部侍郎,我就不信,官衙差使辦案,能夠少得了我的公道?”“登聞鼓”三個字,讓陸九熹徹底失去風度,聲音帶出三分厲色。“你瘋了——”陸九熹猛然挺直脊背,眼底終於浮上慌亂的神色。那件事情,當初陸九熹千叮嚀萬囑咐,可以不讓祁遠不讓大理寺插手,或許有失公道,可是,卻全然抱全了沈嵐青的名節,能讓她日後的官途少受很多非議。女子當官,本就不易;若是還要為旁人的非議傷神勞心,隨意取笑,那便更難在官場上出頭。他怎麼能,讓沈嵐青去找祁遠,重新將三年前那件齷齪事攤開來擺在人前?迎上沈嵐青倔強的眉眼,陸九熹揉揉緊皺的眉頭,眼底劃過抹妥協后的疲憊,嘆氣聲無聲響起,將當年的事實拋開在沈嵐青面前。“沒錯,當年找到你的那個人,是他。”“我們冒雨趕到官道上時,是他拖着殘破的馬車,將你從那荒野暴雨中托出來的。”陸九熹說道此處,眼前再次想起當年那副場景,眼底的愧疚色稍縱即逝。漆黑猙獰的雨夜,雷聲轟隆,官道凹凸不平的地面累積起半腳深淺的水窪。被雨水浸透的少年,夜雨雷聲中,隱約透過祁遠手中夜明珠的光明才勉強瞧得出輪廓,雨水順着額發鼻尖劃過唇畔,順勢滴入脖頸喉結滾入衣衫遮掩的身軀。少年雙手死死拽住勒肩的韁繩蹣跚間走在官道上,費力托起身後破爛慘敗的馬車,少年用並不寬厚的肩膀,為他的女兒,撐起遮風避雨的屋檐。殿中香徐徐,陸九熹雙目緩緩聚焦,視線落到遠山含黛的沈嵐青臉上,呼出胸腹堆積的濁氣。“不僅如此,你在府宅消沉時,或許你已經猜到,竹林沒日沒夜揮舞竹劍的那人,也是他。”“果真是他?”沈嵐青喃喃間,眼眶驟然間變得通紅,想到之前阿紫說道的姜山的事情,突然間整顆心揪起來,不可置信朝着顧寶珠身後,身着鬥牛服眉眼淡漠的傅斯年身上,驀然間頰邊劃過滴淚。站在顧寶珠身側,眉眼淡漠的傅斯年五官籠在陰影中,僵硬的脖頸艱難轉動了瞬,未曾回頭。將翻湧的情緒壓下,沈嵐青唇角盪開抹兒笑意兒,道謝告辭。“多謝山長——”瞧着沈嵐青的背影遠去,沒有繼續追問,陸九熹揉了揉泛疼的側額,卻又莫名鬆了口氣。半晌兒后,陸九熹艱難將視線落在傅斯年身上,眼前眉眼陰厲淡漠的傅提督,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還古書院赤誠熱血的少年,他緩緩收回目光,卻遮不住眼中的愧疚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