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農村包圍城市
調研的結果讓郝仁很受傷,但不是全無收穫。店主人有幾句話說的在理,在一線城市直接和國外品牌競爭,絕對是腥風血雨,別人大手筆一揮,連品牌露出都困難,耀華的體量和利潤絕對不足以正面應戰。想做國產品牌的出頭鳥,很有可能直接被扼殺在搖籃里。
但在數量眾多的三四線城市和廣大農村就不一樣了。國外大品牌看不上斤斤計較的消費者,在城市花錢爽快的消費者中來錢多快,一個一線城市的門店比幾個三四線城市的門店利潤高好幾倍。
更何況,小城市和農村的商業中心區又小又破,在那裏開店,很容易敗光品牌的高級感,反而失了國外品牌的格調,讓原來的客戶使用起來沒了身份感。
這就是國產品牌的生存空間,從農村起步,從小錢開始掙,就不會讓新品牌的競爭情況險象環生,生存變得千難萬難。待到成熟的時機,有實力和國外品牌掰腕子,再農村包圍城市,殺一個回馬槍,重回一線城市。
打定主意,接下來郝仁果然按照趙揚說的,把工作全部交接給了副手韋得利,自己一心一意琢磨起新品牌的上市規劃。
趙揚完全像忘記了這件事一般,照常見客戶、開會、批文件,後面的例會半個字都沒提。工作十年,郝仁習慣了馬不停蹄地趕工期,突然沒人催了,起初還有點無所適從,不過時間一長就安之若素了,甚至幾次公司重要會議都請假不來。
郝仁帶着湯媛、陳虎、李子健三個思路活泛的年輕人,跑到幾個周邊省份的三四線城市和農村做調研,一個地方,長則一兩周,短則三四天。白天不幹別的,在銷售電子產品的地方獃著,聽消費者來店裏都問了什麼,得到什麼樣的回答就掏錢,得到什麼樣回答就走人,砍價一般到多少錢能接受,什麼產品熱銷,喜歡什麼贈品……
時間久了,雖然他們輪換着去不同店,還是很難不被人家店員人認出來。畢竟這幾人的作息都快和店員上下班一致了,還認不出來,那就是店員眼力有問題了。每當這個時候,幾人只好說想買,但是錢還沒存夠,每天來看看,過過眼癮。
郝仁帶出來的幾個小年輕樣貌不賴,尤其是湯媛,店員就是要生氣,一看人楚楚可憐就發不出火來。但郝仁就不一樣了,人高馬大,整個人打理得一絲不苟,明顯不是什麼缺錢的主。再加上只要聽到有價值的談話,就露出一種旁若無人的認真專註,怎麼看怎麼像商業間諜,結果十有八九被人轟出來。
能怎麼辦?換個城市。幾人兜兜轉轉,三個多月遊走了十幾個城市,白天逛店,晚上就在酒店梳理觀察心得總結。
這幾天,郝仁幾人在廣西的一個小城逗留,正好遇上當地壯族的吃新節,下午到晚上都有慶祝,街上的店不到四點都關門了。
幾人也不去湊熱鬧,晚飯後,買了一些零食啤酒在酒店裏聊天。這次郝仁帶出來的年輕人都不是他平時倚重的骨幹,雖然是生產淡季,他一個人抽身還好,把所有業務骨幹都帶出來肯定會影響公司正常運營。
那次會議決策后,郝仁回來就和幾個業務骨幹溝通了,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無擔憂。雖然郝仁知道,都是一起打拚的隊友,即使大家內心不認可,任務下來他們也照舊執行。但郝仁這次想要的同行人是,可能既有經驗不足,但敢想敢拼的年輕人。老人可能經驗豐富,但慣性思維和心理負擔最重,未必適合。這是一場可能輸的冒險,郝仁想出奇兵,新事用新人,沒毛病。
陳虎,人如其名,虎頭虎腦,性格沖闖,做事麻利。在耀華三年,做的是測試方面的工作,但他不像一個典型的研發人員,待人更熱情,也更為健談。郝仁的副手韋得利聽說郝仁是要去調研,第一反應就覺得陳虎很合適,一是專業紮實,看得出門道,二是能說會道,收集信息能力強。
“陳虎,你家是哪裏的?”郝仁問。
“雲南的山溝溝,一個叫大屯鎮的小地方。”陳虎從開始嘴就沒停過,這會又往嘴裏塞了幾根蝦條。
“那不容易,從小地方一路闖到大城市。”
“我家在的那個小鎮海拔高,出門抬頭就是山,翻過一座還有一座,我小時候就好奇,山外到底是什麼?就拼了命的讀書,想考到沿海看看什麼樣。”
“讓你離開深圳,去三四線城市或者農村開闢市場,做成了再殺回一線,你敢嗎?”
“那有什麼不敢!回農村熟門熟路,我怕啥?”
陳虎說著拍了拍胸口,一直沒說話的湯媛卻幽幽飄出一句話:“你怕啥?你怕沒吃的。”
陳虎錯愕:“怎麼?沒錢吃飯?”
認真的模樣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郝仁又把頭轉向陳虎旁邊的高瘦男生,問道:“子健,這幾個月的調研,你覺得我們的品牌主導什麼產品好?”
李子健是深二代,父母那一輩開始在深圳淘金,也就是傳說中干不好就要回家繼承家產的土豪。但他身上沒有一點張狂,相反,他人非常低調樸實,做事踏實可靠,耐得住性子,觀察力也不錯,能在在長篇累牘的規格圖紙里檢查出錯誤。因此,郝仁想聽聽李子健有沒有些別的角度。
“手機,”李子健毫不猶豫地說。
“為什麼?”
“木心有句詩說過,從前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但人期望和家人朋友保持聯繫是一種本能需求。現在我們國家人口流動大,小地方去大城市,西部往東部流動,國內的人去往國外,手機就是讓人們脫離時間空間的限制,隨時隨地聯繫在一起。這個市場太大了,一線城市沒有飽和,三四線城市和廣大農村還沒有普及,我們有發力的地方,而且客單價高,賣一個手機比賣很多mp3利潤還要好。”
這一點郝仁贊同,最初他在華強北也發現了手機產品品牌溢價空間較大,最能帶動周邊配件的銷售。
“調研最大的發現是什麼?”
“三四線城市和一二線城市消費者因為基礎設施和生活工作習慣不同,人們最重視通話質量和待機時間這些比較實用功能點,反而是鈴聲這些附加功能沒有這麼在意。另外,三四線城市人情社會特徵明顯,人們的購買決策更依賴於親友推薦和口耳相傳,而最能引發人們互相推薦的因素就是質量和售後,因為推薦者會特別在意日後人際影響。”
“有沒有和你調研前的看法不同的地方?”
“有,最初我認為三四線城市由於收入低會高度價格敏感。調研中發現,對於好產品,消費者也願意花錢,只是他們會在意是否經久耐用。另外,我還注意到,送禮在這些地方很重要,自己節省也願意花錢送禮,包裝能否提現產品的價值很重要。很顯然,之前我們判斷唯有低價才能佔領三四線城市消費者是錯誤的,他們要的可能是值,而不是便宜,我們不一定要超級低價,通過贈品、套餐等,也能夠讓消費者產生佔到便宜的感覺。”
“說的不錯,那你覺得傳遞什麼樣的信息能夠說服他們購買?”
“在一線城市奏效的華麗形象廣告在這裏沒什麼用,還不如銷售員簡單粗暴地直接對比功能。”
郝仁連問好幾個問題,李子健都對答如流,說得也和郝仁想的大同小異,直覺又找到一個對的人。一個從農村起步的品牌,生存是第一步,用最快的辦法讓消費者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湯媛不喜歡吃零食,坐在一邊靜靜地聽大家說話,說到之前她沒有注意的地方就拿出本子記錄下來。
郝仁喝了一口啤酒,看見湯媛書本的頁眉上隨意寫着一句莎士比亞的話,本來無望的事,大膽嘗試,往往能成功。
是啊!大膽嘗試,往往能成功。郝仁心中默念,舉起了酒杯,宣佈:“我們的草台班子今天就正式成立了。”
“加油!”
“加油!”
連不會喝酒的湯媛也往杯子倒了一點啤酒,大大的喝了一口,然後在大家的鬨笑聲中,嗆得上氣不接下氣。
三個多月後,幾個人回到深圳,一個個臉也黑了,人也瘦了。
郝仁在家休息了一天,就一頭扎進辦公室,寫寫刪刪,兩個星期後,拿着本厚厚的企劃書,敲開了趙揚的辦公室門。
趙揚正輕鬆地坐在沙發里,雙臂展開搭在椅背上,含笑看着郝仁,一副早就知道郝仁今天要來的樣子。
郝仁把企劃書遞給趙揚,然後把這段時間的調研情況和心得詳細做了個彙報。
“在初期,我們的產品不會全面開花,只選擇有前景和單個利潤高的產品—手機,這樣控制可能影響的代工客戶的數量。做這樣的選擇,在新業務還沒有上規模前,不放棄我們在代工方面的優勢,以代工哺育自有品牌,做一個很好的過渡。”
“你不要忘記了,2000年初的時候,國外手機品牌對國產手機品牌的那一場圍剿戰,以50%的幅度降價,將中國品牌的利潤拉到命垂一線的地步。”
“考慮到這一點,我們採取先農村后城市的策略。在實力不足之前,不要貿然引戰,避開一線二線城市。國外企業的眼高於頂,只要暫時不動他們在一二線的蛋糕,他們不會和我們直接開戰。大象和螞蟻斗,反而會像給我們做推廣,希望我們暫時可以留得發展的時間和空間。”郝仁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在移動互聯網興起的時代,有了一個更為洋氣的名字—下沉市場。但郝仁總覺得,這個名字不夠生動,沒有星火燎原的氣勢,當然這是很多年後的體會。
“嗯,雖是緩兵之計,但足夠聰明。好策略還需好執行,組織架構你打算如何安排?現在你管理的人員主要還是產品側。”
“因為業務初期,組織還是要儘可能的扁平化,我想輕裝上陣,公司作為大的平台,物流、生產、服務、人事還是放在原來的部門,像供應商一樣為新業務提供服務,並內部結算開支。銷售、營銷、產品等部門則組建新團隊。”
“你打算重新招聘還是內部劃撥?”
“這個都行,可以徵求大家的意見,集體決議。”
“好。”
兩人又聊了好一會,總算把正事說完了,兩人都放鬆了下來,點燃了一根煙。
“趙總,您是不是早就預料到我會接受這個安排。”
“我隱隱有一種感覺,你會理解我的選擇。所以,只有你沒有提前溝通,其他人我都非正式地透露了一點,果然都是反對。私心來說,如果連你都反對,我會很受挫,不做也罷。沒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其實只是不想提前知道壞消息。”
“你本來就想交給我。”郝仁暗暗在心裏想,老狐狸早就運籌帷幄,自己果然太年輕,還自以為聰明,結果人家是做了個套等他鑽。
“郝仁,我要和你再強調一次,我們企業走到今天,不是你我多牛逼,恰恰相反,而是我們差,發達國家的老牌企業發展到現在,最大程度逐利一直是本性,貪婪地要拿下所有利潤,研發中心和製造中心才分離的,發達國家不願意做的臟活累活才到中國的。沒有自己的核心技術,我們種白菜和做科技產品沒有差別的,人力比便宜我們能便宜過印度越南嗎?我們這個行業的本土企業掙個苦力錢和政府補貼就滿足了,到時候怎麼沒了都不知道。我說的相信你懂,我要做的與其說是圖發展,不如說是救命。”
“我懂了,但為什麼是我?”
“你有改變這個行業困境的能力,等到你做到了,你就帶着大家站在了這個行業的潮頭,所有人都無話可說,因為是他們自己把這個創造奇迹的機會拒之門外的。”
“你不怕萬一我辦不成呢?”
“你不會,這麼多年,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眼光。”趙揚頓了頓,突然笑了,笑得很大聲,就像聽到一個超級好笑的笑話一樣,“再說,你都不怕,我為什麼要怕。”
的確,郝仁對這個使命,感到過迷茫,感到過困惑,感到過無所適從,唯獨沒有感到過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