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八字信
回宮不過八九日,就聽說西南地慕容韜上書給景帝,滿篇洋洋洒洒,痛哭流涕地指責康王慕容枳無理取鬧,胡攪蠻纏,仗勢欺人等種種劣跡,要求景帝主持公道。
其言語之激烈,措辭之悲痛,字句中恨不能以頭搶地的絕望,很難讓人想像慕容枳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慕容冰豎著耳朵打聽景帝的反應。
宮人說,景帝讓侍從一字一句讀完了那份厚如磚塊的奏摺,撫掌大笑,十分開懷。
足見其對康王慕容枳的縱容偏愛。
任憑旁人千言萬語,巧舌如簧,只要他付諸一笑,那麼所有的攻訐詆毀,不過一抹飛灰。
微風拂去,半點不留存。
景帝的身體狀況一直時好時壞,慕容韜的奏摺取悅了他,一夕之間精神竟然好了許多,還召集兩位丞相,與他們分享此事。
就在慕容冰以為風波將平的時候,不過兩三日,景帝的病情陡轉直下。
…………
慕容冰匆忙吃了早飯再到景帝的寢宮時,正巧遇到慕容榭出門來。
她高高興興地跑過去,俯身給慕容榭行禮:“阿冰拜見皇姑。”
眼前的婦人穿着一身素凈簡單的道服,雲鬢高盤,眼梢已顯老態,但仍看得出其年輕時的不俗之姿。
淑文長公主,慕容榭。正是景帝的皇長姐。
慕容冰和她的兄長不一樣,慕容蓮夏生來就在皇宮,在景帝膝下錦衣玉食地長大。而慕容冰入宮前都由慕容榭撫養,自然和這位姑姑關係親厚非常。
慕容榭眼圈紅紅的,見到慕容冰跑來,強顏歡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慈愛道:“一年不見,阿冰又長個兒了。”
她平日裏久居京都郊外清水道觀,很少進宮,也不與世家貴族打交道,只有在極少數的國宴里才會出場。而即便出場,也是坐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景帝拗不過皇姐,就隨她去了。
此番進宮,大概就是,景帝的病情再無回寰餘地了。
慕容榭難得地露出些疲態,輕推一把慕容冰:“快去看看你父皇,姑姑要去休息了。”
慕容冰乖巧地又給她施一禮,再抬頭時慕容榭就已經轉身走下台階了。
她背影清瘦單薄,寬大的袖口迎風翻飛,襯得她好似一隻即將展翅而飛的雲鶴。
自慕容冰幼時入宮后,慕容榭就自請到清水道觀閉門不出。那會兒慕容冰只覺得奇怪,並不知此舉不妥,哪怕後來隱約猜到些緣由,但那都是上一輩的恩怨了。
道觀青燈孤苦,終年不見人跡。如今再見,卻是這般情景。
兩行清淚下,更咽不成聲。
“歷訪舊人半為鬼,方知世事盡蒼茫。”
風將她喉間破碎的嗚咽聲送到慕容冰耳中,那份悲涼絕望感染了慕容冰,生生將人眼中催出淚光。
在景帝病榻前說這樣的話無疑是大不敬的,但是無人敢斥責她,因為她是古幽的淑文長公主,是景帝最敬重的姐姐。
…………
慕容冰前腳剛進寢宮,慕容蓮夏後腳便到。
這還是荊渺刺殺慕容冰不成之後,兩人第一次碰面,據說刺殺之事不了了之,慕容蓮夏並未將荊渺治罪。
他冷眼掃了慕容冰,才上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到景帝手裏。
“父皇,皇叔的信。”
景帝沒有接那封信,他抓住慕容冰的手臂強撐着起身,昏沉的目光含着殷殷期盼望向門外。
他很快就失望了,門外空無一人。
康王慕容枳的回信到了,人始終不見蹤跡。
景帝垂着頭,費勁兒地抬起手臂,乾瘦的手指緊攥着那信封,拆了半天也沒弄開,還是慕容蓮夏伸手過來幫他打開的。
慕容冰看着那信紙取出來背面大片的空白,很是懷疑上面到底有沒有字。
景帝顫巍巍地打開信紙,慕容冰因為在扶着他,垂下眼也能看到。
漫漫信紙,僅有八字。
慕容冰心裏咯噔一下,她是寫信請慕容枳先幫忙懲治一下慕容韜,但是若按慕容韜上書的時間來看的話,慕容枳早該抽出身來了。
為什麼他會回信說——
“俗事纏身,未有空閑。”
這不符合常理。
她終於皺起眉,想起來到底哪裏不對勁兒。
素日裏景帝但凡有個頭疼腦熱,要是讓慕容枳知道了,他都會千里迢迢地從南慕容趕過來,有病侍其病,有事服其勞。但這次景帝病情反反覆復,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出現。
作為景帝最疼愛倚重的弟弟,世人讚不絕口的賢王,這委實不該。
關於景帝的兄弟姐妹,慕容冰只知道一個大概。
他們原本是有九人的,只不過兩個弟妹早夭,真正成年的只有七人。
但就是這七人,卻也在景帝六年,或死於手足相殘,或死於疆場之上。最後落得如今只餘三人這般寥落的境地。
因為那年,景帝的兩位兄長起兵作亂,想要奪位。
當年細節如何已無法追究,只是從結果上可知,那兩位兄長斬殺了皇妹清湛長公主后被荊家軍就地格殺。同期,遠在南疆戰場的六王爺桓王,作為百戰不敗的神話,很突兀地就在一次交戰中兵敗被殺。
桓王一生只遇一敗,但這一敗卻讓他丟掉性命,埋骨荒嶺。
有人說,是由於景帝再不願意相信手足,才專程派人殘殺了桓王,又以兵敗之事遮掩。
可就算不論桓王在南疆戰場舉足輕重的地位,又如何解釋景帝對幼弟慕容枳的偏愛之心呢。種種跡象來看,殘殺桓王的說法難以令人信服。
景帝翻來覆去地看慕容枳的回信,可無論他再怎麼看,信上依舊只有八個字。他又忙去檢查信封,信封里乾乾淨淨,輕薄得像一片落葉。
他的神情便倏然間黯淡了。
他摸着信紙上那幾個字,似乎想要嘆氣,一張嘴就是重重的咳嗽。慕容冰輕拍他的後背給他順氣,接過慕容蓮夏倒好的溫茶,小心翼翼地給景帝喂進嘴裏。
“不回來也罷。”這杯溫茶絲毫沒有滋潤他的喉嚨,景帝聲音依舊沙啞,“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的精神以一種近乎可怕的速度萎靡下去,彷彿看了這封信將他積蓄的精力消耗殆盡,連坐着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年先帝故去傳位時,九皇子慕容枳剛滿周歲,而景帝決定要撫養幼弟時,自己也不過二十齣頭。
先帝臨終前的那段日子,以各種借口幾乎將朝中重權之臣屠殺殆盡,想要讓即將登基的兒子輕輕鬆鬆地控制朝局。
但荊棘枝上尖刺削盡,旁人搶奪起來同樣毫不費力。景帝登基后雖名義上大權在握,實際上卻有名無實。
窮其半生,也不過經營了一個風雨飄搖的爛攤子。
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讓幼弟錦衣玉食平安無憂地長大。如今大半步踏入黃泉,不再叮囑那孩子幾句,他怎能心安?
慕容冰給他掖被角時,景帝費力地翻了個身背對着她,小小聲地,像個沒拿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一樣咕噥了一句:“朕不怪他。”
朕不怪他。
是真的不怪他還是捨不得怪他,應該只有景帝自己說得清楚了。
慕容冰在心裏嘆了口氣,她問自己,如果今天纏綿病榻的是自己,會不會責怪呢?
餘光又看見慕容蓮夏冷硬的側臉,不禁啞然。
是啊,她與慕容蓮夏的關係已經僵化到如今這般地步了,怎麼可能還會互相掛心。
怕是她真的垂垂將死,慕容蓮夏只會拍手叫好。
也許就像皇姑說的那樣,歷訪舊人半為鬼,方知世事盡蒼茫。
誰知道呢,說不定最先成為鬼的那個,會是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