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護送
本以為一場搏殺在所難免,不料那人見瓊琚一身戒備地下車靠近,竟毫不猶豫地撥回馬頭徑直離去。
駿馬疾馳,很快就消失在了慕容冰的視野里。
瓊琚眺望了一會兒男子離開的方向,回頭徵詢慕容冰的意見:“看此人去向也會路過弘農城,要不我們停一天再走?”
慕容冰笑眯眯地探出頭四向觀望:“神機營的隱衛到了么?”
瓊琚接道:“已經到了附近,一共八人,會一路將我們送到京都。”
慕容冰便懶洋洋地扔了帘子,殊無姿態地往軟榻上一癱:“那就走吧,正巧讓我看看神機營的本事。”
由南安至京都,途經弘農城,按她們馬車的速度落日左右就能到達。
她趴在榻上翻着從青圭那裏順來各種話本冊子,聽着外面人聲嘈雜,想必已經進了弘農城。
沒待她再摸出一本新冊子,就聽見瓊琚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小殿下,那個人在跟着我們。”
慕容冰來了精神,翻身而起,湊到車門旁問她:“真的嗎?他就不怕我們認出他?”
瓊琚一心多用,駕着馬車卻在集市區也走得穩當。聽到自家小殿下又興緻勃**來,也笑道:“他換了馬匹和一身裝束,斗笠也換了一個短些的白紗,恐怕是覺得這樣我們就不會認出來。”
可是人的身形和氣度是沒有變的。
瓊琚可不是普通的婢女,她是唯一一位在慕容冰幼時就從眾宮女中挑選出來,又一路帶到南安的舊人。她的觀察力之敏銳,記憶力之深刻,公主府上下無人可及。
也是她讓慕容冰自小就規避了無數風險,尤其是在那個“鳳鸞之儀”的預言之後。
仗着神機營隱衛跟隨在側,此人若無害人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冰也不想與他徒增糾葛。
她舒舒服服地伸展腰肢:“那就讓他跟着吧,我就不信他還能一路跟到京都去。”
結果還真讓她說中了。
京都守備森嚴連神機營隱衛都無法輕易進入,那人不知道掏了個什麼令牌,輕巧地在城門衛兵處晃了一下,就被放進城來。
期間他換了三套衣服,後來可能是察覺到慕容冰已經發現他的存在,也不再偷偷摸摸地跟在後面,只是把臉遮得更嚴密些,大大方方地在十幾步外跟着馬車。
一路到宮門口,看到迎接的宮人,那人才停了馬,駐足觀望着這邊,倒像是一副護送的模樣。
慕容冰跳下馬車,回頭望去。
落日餘輝柔和地灑在那人身上,給他襯出一份鋒利剪影,卻莫名帶有一種疆場肅殺之氣。
見慕容冰看過來,他策馬準備離開的步伐慢了兩拍。
慕容冰也沒有多想,她只覺得這人甚是有意思,竟然能一路從南安跟到京都來,就想逗一逗他。
伸手從車上抓了個裝着金珠的小錦袋給他拋過去,笑道:“多謝這位兄台一路相護了。”
她拋的力度不夠,那人下意識地策馬前走了兩步接在手裏,一顛便察覺到裏面是何物,怔了片刻竟啞然失笑。
他深深地看了慕容冰一眼,就轉了馬頭衝著與皇宮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塵煙落盡不見蹤影。
…………
慕容冰沒想到會在自己寢宮裏撞見慕容蓮夏。
少年皇儲看上去精神並不好,眼下有淡淡的黑色。他捻着手中的白玉酒樽,裏面的茶水輕輕晃動,已經涼透了。
一如他的聲音,總是讓人心裏涼得徹底。
“你做什麼去了?”
慕容冰最不喜歡他這副明明已經快被怒火燒去理智,還要故作冷靜地跟人繞着彎子講話的樣子。
好像她乖乖跟他講了,他就不會生氣一般。
少放屁了,他只會更生氣。
她故意氣他,惡聲惡氣道:“我回南安一趟,怎麼?還要讓人和你通傳一聲?”
他捏着白玉酒樽的指節咔嚓作響,開口仍然壓住怒火耐着性子:“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京都不太平,少往外面跑。”
慕容冰漫不經心地捻着腰間的絡子,看也不看慕容蓮夏一眼:“我記得我也告訴過你……”
她翹起唇角,口吻譏誚,一字一頓。
“少、管、我。”
慕容蓮夏猝然起身將白玉酒樽的茶水潑了她一臉。
這人平日裏還能假裝喜怒不形於色,被她言語一刺激就容易跳腳。發起脾氣來不是拿他那白玉酒樽砸人,就是直接一杯茶水潑對方一臉。
從小到大被他潑過無數次,慕容冰早已料到,她坦然閉上眼接這一下。茶水冰涼,順着臉頰、下顎,最後滴落在前襟上。
她睜眼,長長的睫毛還掛着水珠,嘴角依舊翹起一個得意的弧度,看着慕容蓮夏怒不可遏的臉:“你有本事就砍了我。”
慕容蓮夏當然沒有砍了她。
聽到這句話,他怒意更甚,恨不得把她扯出去按在水池裏面清醒一下。
“我讓人找了你一夜!”
他一把攥住慕容冰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腕骨寸寸捏碎。硬扯着她走出房門,走到院子裏面去,抬手指向東方——荊家大宅坐落的地方。
“荊家世代效忠皇族,如今荊澤護你至死,難道你不應該去解釋?”
荊氏乃開國傳承至今,世世代代追隨皇族,被稱作皇族“左膀”。如今第四子慘死宮中,無論如何都要把此事和荊家講清楚。
就算她平時再怎麼故意與他作對,這個時候都不能出一點亂子。
他眼神冷得駭人,怒氣洶湧。
“……父皇病重,他們不僅盯着我,也盯着你。稍有差池,你以為你逃得掉?你得陪着我一起死。”
慕容家的皇位只傳嫡血,除非嫡系血脈亡盡,否則旁系永遠無法登頂。她慕容冰背負“鳳鸞之儀”的預言,也要同慕容蓮夏一樣時刻防範着暗處的刀劍。
許是慕容冰掙扎得太厲害,許是慕容蓮夏終於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不管怎樣,他鬆開了攥着她的手,向後退開兩步。
“我去查刺殺我的幕後主使了。”慕容冰咬着牙,倔強地仰頭看他,“我不允許有人想殺我,還能從我手裏全身而退。”
聞言,慕容蓮夏忽然消了怒氣。
他低眉沉思片刻,道:“此事你不要再插手,我來解決。”
慕容冰對他的皇城司失職一事一直耿耿於懷,聞言嗤笑道:“等你解決完了,恐怕我屍體都涼透了。”
慕容蓮夏訝然一愣,繼而勾唇笑了起來,彷彿慕容冰的不滿多可笑似的。
他其實長了一張極好看的臉,笑起來同慕容冰一樣眉眼彎彎。臉上線條精緻有度,偏向清俊而不會顯得過分女氣。
他笑完便收,並不理會慕容冰的怨氣。斜睨了她一眼就甩袖離去,給她扔下一句話:“明天上午荊相來見你,你要是不來我就讓人把你押過去。”
…………
同慕容蓮夏這一頓爭吵,路上遇見有趣傢伙的好心情全然沒了,慕容冰只覺得晦氣極了。
她也顧不得再換一身乾淨宮裝,就匆匆找了紙筆,給祁昱寫要他多加留意的事情。
她寫完了信,讓人去拿她的信鴿,張嘴就喚:“阿澤……”
澤字一出口,她就沒有再叫了。
瓊琚聽到喚聲趕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那小公主捏着信筒,臉上帶着些微微的茫然之色,愣怔地看着窗外。
她眼中不再帶笑,唇角也沒有翹起。下意識地四處張望,好像在找什麼人,最後還是微微落寞地沉下眉眼。
瓊琚背過身去,死死地捂住嘴免得哭聲溢出來,讓那小公主聽了更加難過。
荊澤跟隨慕容冰四年之久,從皇宮到南安,從懵懂到學着謀算,她那些小習慣短時間內是改不掉的。
她會找他,會喚他,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茫茫人世間,再也沒有荊澤這個人了。
從此青山綠水,深宮皇權傾軋,他再也無法護送她了。
而這只是她明事理以來遭遇的,第一次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