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嚶其鳴矣
金泰宏以為他們要往回走了,然而並沒有。楊三江帶着他從另一頭出了村子,走了十多分鐘,穿過一大片竹林,面前有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楊三江在草坡上鋪上防潮墊,從包里拿出礦泉水、瓜子、蛋黃酥,居然還有一個小充氣枕頭和一條小毯子。
金泰宏舒舒服服躺好,楊三江把毯子扔他頭上,拎着米和麵包走到河邊,把米和掰碎了的麵包灑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丟丟像小跟屁蟲一樣緊緊尾隨,差點卡在石頭縫裏。
金泰宏往旁邊挪挪,騰出位置給丟丟和楊三江:“三哥你還找什麼呀?”
楊三江從包里翻出一個望遠鏡,舉起來對準那塊大石頭,調好焦距後放下了。金泰宏來了興趣,拿起來四下看:“三哥,米一粒粒的好清楚呀。這是多少倍的?”
“十倍。這個隨便看看是可以的。倍數再大就重了,今天不好帶。”
金泰宏喀嚓喀嚓地吃了一會兒瓜子,動作越來越慢,眼皮越來越重,迷迷糊糊中聽見遠遠幾聲清脆的鳥鳴,很快到了近處,響成婉轉悠揚的一串,楊三江帶笑地在他耳邊說:“來了。”
他睜開眼,楊三江半拉半按,叫他動作幅度小點,順手拈走了粘在他腮幫子上的一片瓜子殼。
一隻棕色小鳥站在水濱樹枝上,繼續歡快地叫着,啁啁啾啾,自成曲牌,極富音樂性,持續了好幾分鐘,然後落到那塊石頭上,略加觀察后就開始篤篤啄食,起初還不時警惕地張望,不久就卸下戒備埋頭猛吃。
“這是什麼鳥?”金泰宏用氣聲問。
“畫眉。你看它的兩隻小白眼圈。”楊三江揉揉耳朵:“說話聲音稍小點就行,別跟做賊似的。”
小畫眉戰鬥力驚人,一口氣吃了幾百粒米才告一段落。它又即興來了一段兒《步步高》,待啼到無聲處,叼起一塊麵包飛走了,兩人目送它落進竹林后的灌木叢。
“那是它的窩嗎?”
“嗯,現在窩裏有蛋,或者雛鳥。”
“它叼回去喂小鳥?”
楊三江算了一下時間:“多半還是蛋。麵包是打包回去給它老婆吃的。”
鳴叫聲再次由遠及近,兩人都住了口,看見那隻梭子形狀的鳥先生飛回來又叼走了一塊麵包。
“這個時間早了點,如果再晚半個月,我們可以去看它們窩裏的小鳥。”
“漂亮嗎?”
“醜死了。光屁股,一根毛都沒有。”
金泰宏也不知為什麼覺得那麼好笑,怕嚇到勤勤懇懇來回搬運養家餬口的畫眉先生,兩隻手都捂住自己的嘴,還是止不住,他只好把頭埋到楊三江懷裏。這一側山南水北,草坡被曬了大半天,泥土和青草混合的芬芳蒸騰而上。楊三江衣服上還有一股好聞的煙味,金泰宏深深吸了幾口。
“阿泰。”
金泰宏不想抬頭,沒理他。
“阿泰。”
“幹嘛?”金泰宏小聲嘟噥着。
楊三江捏住他的下巴,輕輕把他的臉轉向小河的方向,把望遠鏡塞進他手裏。“看,”他悄聲說:“阿泰,看那隻小美人。”
水邊樹樁上蹲着一隻翠鳥,在陽光下閃爍着藍綠色的艷麗光芒。它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河水,偶爾站直身體,露出橙棕色的肚皮和紅色的爪子,拍打幾下翅膀,潑濺出一片金屬般的光澤。
它突然動了,發出一聲高亢脆亮的鳴叫,以極快的速度一頭扎進水中,清澈的河水裏浸了一塊亮藍和鮮橙的雙色翡翠。金泰宏與它一起屏住呼吸,水光粼粼在他們的頭頂鋪開,波光之上是春季里高高的藍天。就在他已經開始感到氣短焦慮的時候,小翠鳥潑刺一聲像一道彩色光箭衝破水面,回到樹樁上,紅嘴裏叼着一條拚命掙扎的小魚。
翠鳥抖動身體,水珠在太陽光里灑成扇面的彩虹。它振翅原地垂直起飛,熠耀其羽,很快看不見蹤影。
“它美嗎,阿泰?”
金泰宏一時說不出話,先拚命點頭,半天才調勻呼吸。
“三哥。”
“嗯?”
“它是從哪裏飛來的?秦嶺?大興安嶺?西伯利亞?”
“你想多了。翠鳥是留鳥,跟七叔公一樣是土著。”楊三江指給他看:“他們比畫眉講究私隱,是在河岸上鑿出洞來,蛋和雛鳥都沒法看到。洞能有幾米深,冬暖夏涼的綠色建築。”
“剛才那一隻是公的還是母的?”
“公的,它的下嘴是紅色的。母的下嘴是橘黃色的,背輝也更藍一些。那一隻也是回家給坐月子的老婆送飯去了。”
金泰宏又傻笑了半天,楊三江收拾東西,輕輕踢了他一腳,叫他到邊上去犯傻,別礙事,丟丟都比他有眼色。金泰宏替他三哥撐着垃圾袋袋口,眼睛往河兩岸戀戀地看,正好一陣風來,竹林沙沙,正是四月里絕世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