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 書生
兩邊茂密的花草中,時不時會跳躍過去一隻小蟲子,以前沒怎麼注意過的情景,今日竟能發現無窮趣味。
走過第二道月亮門,丫鬟小廝肉眼可見地多起來。
“侯爺。”
遠遠地,下人們都停下來側身見禮。
楚衛點頭而過,要回卧室的腳步頓住,看向東邊的晚香台。說是台,周圍卻有竹編的帘子遮擋,周圍種着十幾種海棠,每到傍晚時分香味尤其淡而明顯。
這幾天楚衛都習慣在暗香台用餐。
注意到台上多的兩盆花,楚衛想應是母親來了,便走過去見禮。
竹帘子一打開,坐在椅子上指揮着丫鬟們擺盤的周燕回就笑起來,道:“我就說,衛兒整日堪案,定能看出來母親來了的。”
起身拉住楚衛的手打量了兩眼,心疼道:“怎麼又瘦了。”
這其實是習慣性的說法,一則長時間不見,下意識都會覺得兒子受了苦,定然要瘦的,二則是以前幾次兒子離家,再回來之後,的的確確是瘦了的。
楚衛笑道:“母親是不是看錯了,兒子這兩日飯量大增,少說要種兩三斤。”
周燕回一聽,仔細打量,哭笑不得道:“還真是,這臉都圓潤許多。怎麼回事啊,京兆府的官兒很順心嗎?”
說著拉着人去裏面坐下。
楚衛請母親也坐了,
道:“京兆府還好,挺順心的。”
“我怎麼聽說,你們還在差那個乾屍案?聽着就可怕,這也叫順?”周燕回笑着問道,打量著兒子的神色,看他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楚衛神情一向沒什麼變化,說道:“案情已經基本查清,背後的始作俑者也找到了。用時半個月,挺順利了。”
“是嗎?”看不出什麼來的周燕回直接問,“你和程家那位真千金,處得怎麼樣?”
然後周燕回就看著兒子一聽見這個名字便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心裏便有底了。
“還好。”楚衛說道。
周燕回笑道:“我還沒怎麼和她見過,過幾日,宮裏又要開宴,你讓她一定去。”
其實這次的宮宴,有一半兒目的便是給自家兒子找媳婦的。只是這種事不好說得太明顯罷了,畢竟當初為著幾位皇兄家的兒子,父皇也沒有一而再地下令開大宮宴。
“什麼宴?”對這個,楚衛有些敏感。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去。自然也不想小師妹一起去,況且外祖父知道他有了中意的女子。
“就是一般的宮宴,你一個男孩子家,還怕見人嗎?”周燕回瞪眼。
楚衛笑也不是愁也不是,“不是怕見人,兒子比較忙罷了。”
“不怕見人就好,我給你準備好衣服了,七月七,你可以一定不要那日又出去辦公事。”周燕回說著拍了拍兒子的手,“如果順利,到時就讓你外祖父給你們賜婚。”
賜婚?
覺得麻煩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楚衛第一次有些口是心非的說話,“好吧,兒子盡量把那天時間抽出來。”
“好,”周燕回瞭然,兒子還真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啦,說不定明年就可以抱孫子了,越想越高興,直接拉著兒子道:“快吃飯,這是潮州進貢的海參,你外祖父上午才讓人送到府上的,多吃點。”
這個東西大補。
看着碗裏的經過精心烹制的海參,楚衛吃得有些糟心。
周燕回還在夾其他的菜,笑道:“好好吃,身體好了才能成婚啊。”
楚衛一下子嗆住了,扭頭直咳嗽。
周燕回就笑咪咪地坐在那兒看着,印象中兒子還小呢,這就到了論起成婚也不好意思的年紀啦。
但以前提起他都是一臉古井無波的樣子,看得她這個親娘都想上去抽一巴掌,原來還是沒有喜歡之人的緣故啊。
和楚衛這邊不同,新糯回家后還挺順利的,她下了老僕的面子,程老夫人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將她叫過去軟硬兼施的教訓,晚飯後竟還又派那婆子來給她送料子選。
有句話說得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新糯看着那些水光一般的料子,有些不敢挑選。
也不知道那老夫人打的是什麼主意。
新老太太過來,選了一匹湖藍色纏枝花紋的。
阿萍嬤嬤眉心一動,看了這個老太太一眼,難道這還真是當年楚家流落在外的大小姐?
一開始會來聽老姐妹說起,她根本不信的,現在看這老太太的眼力,似乎有那個可能呢。
這一批料子,最貴最難得就是湖藍玉竹白蘭纏枝花的,竟然叫她一眼就挑了出來。
阿萍嬤嬤心裏還在思索,就聽上面道:“只做一個大袖褙子就好,內里的裙子這兒有。”
“是,”阿萍嬤嬤不自覺地答應,而後退着離開了。
新糯驚奇地看看自家奶奶又看看那婆子,疑惑道:“奶奶,這個婆子怎麼像是被你治住了一樣?”
或許是程家的老夫人被奶奶治住了。
那天程老夫人那邊的人還請奶奶過去,她怕奶奶被欺負了,沒想到奶奶深藏不露,反而鎮住了程老夫人的氣焰。
她就說嘛,那個程老夫人又多事嘴又碎,她給她身邊的老人兒下了臉面,她怎麼可能不叫訓她呢。
原來是懼怕自家奶奶,不敢了。
新老太太笑道:“倒也不是治住了,我就給她講了一些道理。”
新糯朝奶奶豎起一個大拇指,道:“奶奶,您真是深藏不露。”
---
初升的太陽光照射在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路上,已經是辰時過了,街上一片熱鬧的人聲,路邊僻出來的專門擺攤的空地上,多是早點攤。
白霧瀰漫中,有三個書生走到一處餛飩攤上,叫了飯,便顧自討論起來。
“昨天衙門裏出的那個畫像,你們可看到了?”一個穿着松花色長衫的書生模樣的人一臉神秘,低聲道:“那不是千香樓的蒴顏姑娘嗎?”
旁邊的人就搖搖頭,“說不定攤上了什麼官司,千香樓的老鴇子不敢認,昨兒個還有差役去花樓那條街上問了呢,千香樓的老鴇子跟客人們都拜託了,叫不要說出蒴顏姑娘是她樓里的。”
另一個人好奇,“那大家就都沒說了?她一個老鴇子,說話也有人聽?”
“當然了,不聽老鴇子的話,就不能見到姑娘了不是?”似乎很了解內情的那人哈哈笑道,“再加上有姑娘在旁邊說和,軟玉溫香的,誰不幫着隱瞞?”
“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松花色書生更好奇千香樓的姑娘能犯什麼事。
“管他的,反正是有的查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個年輕人跑得氣喘吁吁,實在撐不住了才停下來喘上兩口氣,然後再憋着氣快速跑。
---
新糯從馬上下來,就看見這個差點暈倒在地的年輕人,趕緊讓門外的差役去扶住了人。
“我,我來找人的。”年輕人還沒喘勻呼吸,就這麼說道。
這麼著急還以為是來報案的呢。
新糯問道:“你找什麼人?”
“就是昨天府衙里出的,那個蒴顏姑娘。”年輕人說著,面色焦急,“她怎麼了?”
楚衛是和新糯一起來的,將兩人的馬都交給差役帶進去,走過來說道:“先進去。”
那位姑娘被安排在了府衙後面的一處院子裏,蘇大人一家都搬走之後,楚衛沒有打算在這裏居住,午間歇息也只在前衙就夠了。
因此這后衙十幾處小院兒便要空着了,楚衛還是個比較關心下屬的人,之前便讓新糯寫了一個通知,叫那些同知、吏員有意願的,都可以搬到后衙。
說起來,這知府衙門後面的十幾處院子,本就是為全部在府衙做事的有一定品級的官員準備的。
只是之前的蘇大人家眷眾多,才沒有人住罷了。
現在這后衙已經搬了兩家進來,但因為後衙面積很大,也是院院清凈不相干擾的。
蒴顏就安排在進來二門之後一轉彎的梧桐小院兒,昨天還是新糯下班之前親自安排的,又讓吳大娘加班,留在這裏照顧照顧。
吳大娘在府牢那邊做得很愉快,如今已經不去程家上工,新糯叫她來做事,能在前衙再露露臉,她很是願意的。
把這姑娘住的房間,從裏到外都給清掃的乾乾淨淨,考慮到那姑娘是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她還一大早跑到外面去買了新鮮的果子、鮮花,放在房間裏的好幾處香屋子。
新糯進來,十分滿意地向迎出來的吳大娘點點頭。
吳大娘見大人都來了,想是有事,便十分有眼色地悄悄走到一邊。
“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口中的蒴顏姑娘。”新糯對此時又一步一挪的年輕人說道。
年輕人路上已經問了好幾遍,知道不是叫他來認屍的,來的地方又不是義莊,這才放心了。
可以想到裏面躺着自己心儀已久的女子,他就覺得腳步沉沉,不敢靠近。
因為三月三去郊外遊玩,他和千香樓的蒴顏有了一面之緣,然而他只是個貧窮的書生,想見她一面的錢都需要兩個多月才能攢下下來。
他這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靠近這個女人的。
現在機會來了,他卻不知道為什麼,更加不敢靠近了。
新糯瞅他龜速的樣子,有些不耐煩道:“快點兒,一會還要做筆錄呢。”
若是真是千香樓的姑娘,他們還得去千香樓把老鴇子拿來。昨天張枯、飄風、胡憑、蕭山四人分別帶着府衙的捕快、差役,可是把那整條花街的每一個樓都走過了的。
老鴇子能發動一個樓里的人隱瞞消息,怎麼著也要問她一個妨礙公務罪的。
而且這麼忌諱,那老鴇子是不是知道什麼呢?
而這個書生,真是墨跡。新糯七想八想的都分析很多了,他才走到床邊,顫巍巍的伸出手想要觸碰床上紙片一邊的女子。
新糯:---
楚衛說道:“可是你口中說的蒴顏姑娘?”
書生回頭,聲音都帶着幾分哽咽,道:“是她。”
話音未落就向楚衛跪下來,“多謝大人救回蒴顏姑娘。”
楚衛沒有免禮的表示,只是點頭道:“過來這邊說吧。”
到外面,新糯坐在桌邊,拿好記錄用的紅線紙,書生才從激動的情緒中回神,說道:“我已經有七八天沒有見過蒴顏了。”
“等等,”新糯說道:“先報你的姓名籍貫。”
楚衛坐在下手的竹椅上,聞言點點頭,小丫頭倒的確像是衙門裏做過事的。
書生見大人點頭,便說道:“在下孟廣,京城人士,家就在西城的含月街。我是去年三月三郊外踏青時,認識了蒴顏。”
自從認識蒴顏之後,孟廣整顆心都掛在了她身上,以前抄書攢下來的錢,全都拿去見蒴顏了。
那點錢,只夠他見蒴顏一面的,以後就更加省吃儉用,攢了錢便去看人。
一般都保持着三個月見一次的節奏,三天前,他又揣着錢過去,卻被告知蒴顏姑娘已經離開了。
“我問是跟哪裏的人走的,她們青樓畢竟有這樣的規矩,若有人贖身,姑娘們一般都願意離去。”孟廣苦笑搖搖頭,說道:“當時我就該多問幾句的,老鴇子隨意含糊過去,我也沒有在意,兀自失落去了。要不是今天早晨聽人閑話說起,還不知道蒴顏竟遭受了這樣的苦。”
說著說著,這人眼眶子竟又紅了。
新糯卻一點兒都不感動,將紙張上的墨跡吹了吹,遞給楚衛叫他過目。
楚衛看了看,收起來,說道:“通知胡憑,帶人去把千香樓的老鴇子拿來,今日連她和千機教的曹越領一起審。”
這個老鴇子,一定知道些什麼,不然不會那麼警惕,竟遍囑嫖客全都裝作不知道蒴顏這這麼個人。
新糯還沒去過京城的青樓呢,便說道:“我一起去。”
楚衛驀地抬眼,清凌凌的目光十分嚴肅,道:“不準。”
新糯:沒聽見。
她抬步出門,叫了胡憑,把話一說,點上三五個捕快,就和他直撲千香樓。
楚衛想了想終歸不太放心,隨後也騎馬跟了過去。
鋪着整齊青石板的大街上,馬蹄敲出錚錚聲響,新糯回頭,看到雖面無表情但一點兒都不嚇人的楚衛,笑了笑:“大人怎麼也來了?”
楚衛避開目光,女孩兒的笑容太明烈,他不敢直視。
“好好看路。”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