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番外·重來
我叫祁元辰,長寧侯府長房嫡出最尊貴的小公子,侯府爵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這個身份一直都沒變,但是我有一個秘密。
因為——
我依稀是用着這個身份,在這同一具殼子裏活了整整兩世。
但——
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過的兩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一切的分裂點,是在我四歲那年伊始的時候。
那年,新年剛過,我就染上了天花。
很嚴重也很可怕的病症,不僅不易治癒,還會傳染,別說是小孩子得上,就算是患病的大人,被治癒的概率也是極低。
尤其是我。
我天生體弱。
沒有什麼太大的毛病,就是因為早產了大半個月,身體一直比較羸弱。
但也有人說,我之所以有些先天不足之症,全然是因為我母親的身體本身就不合適生養,但她卻為了生個兒子傍身,鞏固自己在這侯府的地位,不顧大夫勸阻,非要再生一胎拼一拼。
母親的出身不太好,商賈人家,雖然坐擁萬貫家財,也依舊是為這世道所不恥。
但那時傳了三代的長寧侯府祁家也是個日薄西山的家底,祁家看上了她的巨額陪嫁,那時又因着她的兄長我從未謀面的舅舅剛剛金榜題名,前途大好,雙方各取所需,結了這門親。
祖父貪財算計,祖母胡攪蠻纏拎不清,加上我父親性格軟弱,是個得過且過的老好人……
而我那個本該前途大好的舅舅,卻在剛入仕沒幾年的時候就意外死在了任上。
母親失去了娘家依靠,還要反過來幫扶娘家的嫂嫂和年幼的侄子侄女兒……
事實上,那一二十年,母親雖然頂着個長寧侯府世子夫人的頭銜,她在祁家的日子也過得格外辛苦。
好在她性格強勢,手腕了得,豁得出去耗上萬千家財,養着這一家人,這才得了個面子上相安無事的體面。
可是她最大的劣勢在於——
她沒有兒子!
即使再如何的苦心經營,她那半生也如是無根的浮萍,毫無根基也瞧不見一個穩妥可靠的未來。
所以,外界的猜疑也並非毫無根據。
可是我知道,真實的原因不是那樣的,那是後來我母親過世之後一直服侍她的金媽媽告訴我的內情。
她說其實那時候,生我時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已經日漸淡薄,所剩無多,她之所以一意孤行強行受孕,拼盡全力生下了我,既不是為了博寵,修復她與我父親之間的關係,也不是為了穩固她在長寧侯府的地位,就因為她不是長壽之相,她需得拼着自己最後的幾年時間再生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然後留待她的身後,好叫我與自幼身體孱弱又纏綿病榻的長姐互相扶持照料。
否則——
扔下長姐一人在這世上,她是不能閉眼的。
所以,我像是她做為替長姐準備的餘生依靠一樣被她帶來這世上。
當然,這也並不妨礙她近乎熬幹了心血,不遺餘力的對我好。
就如是當時我染上天花的那場病,那時適逢舅舅家的大表哥要娶親,母親一直衣不解帶的照料着我,脫不開身,她便打發了長姐替她前去長汀鎮的楊家喝喜酒,順便幫忙操持婚事。
那時候,我病得難受,起初的幾天倒也還好,後來就漸漸地人事不省,陷入彌留。
母親日夜不休的守着我,一擲千金,將京城裏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好大夫都請過來給我治過,甚至在祖父撒手不管,父親又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她豁出去臉面,徹夜守到宮門外去,終於求到了宮裏太醫院的院使何大人替我也看了病。
也許是命不該絕吧,在昏睡了十來天無數個大夫都預判我必將夭折的情況下……
過了青龍節,二月初三那日的黃昏我終於緩了過來。
但那時候依舊是昏昏沉沉,不太知事。
再然後我才知道,那天過午家裏傳了噩耗,我那一向病弱可憐的長姐就在前夜因為再次染病,歿在了暫居的莊子上。
她是在從舅舅家回來的路上臨時改道住過去的,因為我這病會傳染旁人,母親因為照顧我顧不上她,又怕她回家來會被我傳染上天花,這才安排的她去莊子上暫住。
而那個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要臨時尋個大夫都不方便。
病情突發加上救治不及時,長姐就此香消玉殞。
那一年,她也不過才剛滿十六。
纏綿病榻那麼些年,她被關在一方小院裏十五個春秋寒暑,還沒有來得及走出去看看這片天地。
她在幼年時,祖父因為一時酒後興起,為她定過一門親,對方是個家世相當長相也不錯的世家貴公子,她也還沒有來得及嫁過去好好過一下自己的人生……
而那時的我,尚且年幼懵懂,其實也不太懂得什麼是生離死別,只母親哭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我也才能隱隱的意識到那當是一件殘忍可怕至極的事。
她拖着一副孱弱的身體,由父親陪着親自去莊子上接回了姐姐的遺體。
那一天,我去看了躺在棺槨里,穿着華麗新衣,戴着名貴首飾的長姐最後一眼。
其實,她像是睡熟了,很安靜,依舊還是很美的,只是臉色過於蒼白詭異了些,看着不太對勁。
其實我與長姐真正呆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她身體不好,總是生病,被關在屋子裏將養的日子多,我那時又太小,身體也比較孱弱,母親怕她過了病氣給我,也不敢叫我常常去尋她玩耍,只在她偶爾身體好些的時候才叫我們一起玩。
姐姐話不多,總是愁眉不展,但她總會很柔和的對我笑。
當然,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長大了懂得這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之後才明白,她那時候的笑也多是脆弱的力不從心的。
但我知道,她是我姐姐,在那整個侯府大院裏與我最是血脈相親之人,與我的庶兄庶姐,堂兄堂姐都不一樣的,從小母親就告訴我,只有我們倆才是這世上最親最近唯一可以互相依託扶持的親姐弟。
可是——
我四歲那年,尚未長成到能與她互相依託扶持的年歲,她就早早的躺進了棺槨里,被埋在了黃土之下。
此後漫漫餘生,我再未見過她。
而長姐的死,卻也是這座屹立百年的長寧侯府根基動搖的開始。
那時候我還不太能看明白事,只記得長姐被封棺下葬的那一日,忍着哀慟為她操辦後事的母親不期然的一口鮮血噴在了她的棺木上,那血色殷紅艷麗,與整個靈堂里白皚皚一片的環境形成劇烈的衝突,看得人膽戰心驚。
在場所有人都嚇得不輕,想扶她下去休息,可她不肯,執意撐着病體親自出城送葬,將她身體血肉的一部分徹底割捨埋藏在了一片荒蕪之地。
然後回府,撤了靈堂,清理掉所有喪禮的痕迹,整個府邸的人立刻恢復了原樣,按部就班的過日子。
懵懂的我,卻總覺得這府里是有什麼徹底的改變了的。
然後,沒過幾天,母親突然在府里大鬧了一場。
據說她是衝到了祖父的院子裏,瘋魔了一般指着自己公爹的鼻子破口大罵,可是因為祖父院子裏的人和當時母親身邊的人隨後就全部被滅口打殺了,那天她究竟罵了什麼又或者是出了什麼事大家都不知道。只是很久以後府里還有下人心有餘悸的背地裏說閑話,說那一天的母親狀若瘋婦,不僅衝上去撕扯打罵了身為長輩的祖父,還要拉他去見官……
下人都猜,這府里是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天大的事。
可是——
那一天,母親到底也是沒能拉着祖父真的見官去的,她被父親帶人強行給拖回了後院。
之後她便是大病一場,病好之後,整個人也像是被人抽幹了精氣神兒,整日裏抱着我垂淚。
後來,她便妥協了,不吵不鬧,帶着我繼續按部就班的過日子。
就在我慢慢適應,覺得這樣也還行的時候……
那大概是在長姐沒了的差不多半年以後,盛夏的六月天裏,某一日大雨傾盆,府里突然又亂了起來。
我不曉得出了什麼事,那時我正在廂房午睡,迷迷糊糊的被雲姑姑抱出來,冒着大雨打着傘被帶出了棲霞園,她似乎也不敢走遠,就抱着我站在園子外面的迴廊上。
雨特別大,鋪天蓋地的一片雨幕,幾乎將整個天地都連成了一片。
那一日,祖父,父親,母親和鮮少回家的三叔,他們一起關在母親的院子裏爆發了劇烈的衝突。
之後,我看見三叔從棲霞園裏出來,淋着雨,頭也不回的出了家門。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府里的下人卻背地裏議論,覺得匪夷所思,畢竟他初入官場,風頭正盛,有着大好前程,可是卻在那日之後突然辭官歸隱,不知所蹤。
而在那之後,母親又是大病一場倒下了。
向來不怎麼管事的父親,更是一夜之間彷彿蒼老了許多。
沒過幾日,府里的天也就徹底變了。
下人說,父親主動請辭,放棄了侯府爵位的繼承權,親自上書朝廷,將長寧侯府的世子之位讓了二叔。
然後從那天開始,所有人都用憐憫的眼神看我們一家三口。
祖母更是氣得鬧了好幾場,揪着父親又打又罵,余姨娘更是哭鬧不休,庶兄庶姐他們全都愁眉不展,也是又哭又鬧。
有人罵父親糊塗,有人詛咒祖父偏心。
但是父親任由他們吵鬧咒罵。
那些天,母親病着,他就帶着我,他對我說沒關係,我們一家都得好好的。
那時候的我,也不懂他所謂的好好的是什麼意思,只是……
到底事與願違,我們一家終究是沒能好好的。
沒過幾天的某一個深夜裏,纏綿病榻多日的母親就被發現弔死在了她那屋子的房樑上。
有人說,她是因為太過思念長姐,受不住,便隨長姐去了,也有人說……她約莫是羞憤自盡的。
然則……
這些,我依舊是聽不太懂的。
我只是看到父親一夜之間突然斑白了鬢角,那一天,他也便是像當初的母親那般瘋了似的找到祖父那,聲嘶力竭的吵鬧質問,甚至大打出手。
那時候金媽媽和雲姑姑他們都在忙着為母親操辦身後事,沒人顧得上管我,我站在門口,看着他們打架爭吵。
我聽見了一些話,但那時候的我並不明白那都是什麼意思。
也終究——
父親也沒能將祖父怎樣。
他頹廢的如行屍走肉一般操辦着母親的身後事,將母親下葬,將她的棺槨埋到了長姐旁邊之後……
他帶着我和金媽媽離開了這座長寧侯府,離開了家,離開了京城。
我們居無定所的四處漂泊,父親日日酗酒買醉,醉了就哭,哭得像是個無助又懦弱的孩子,但他卻從來什麼也不說,沒人知道也究竟都是在哭什麼。
然而,他也沒哭多久,只過了三年,在母親祭日的那個夜裏,他醉酒後失足跌落河道之中溺亡了。
那一年,我七歲。
已經開始懂得一些事情了,但那時候我們離京太遠,我與金媽媽無力將他的棺槨送回京城祖墳埋葬,便草草做了場法事,將他埋在了離京千里之外的荒山上。
後來再長大一些,當我有能力將他送回京時,我卻也不想了,因為我隱約的知道,他其實是不想也不敢回京的,尤其……
是沒有臉面葬在我母親的身邊。
而那時候的金媽媽,也日漸老邁了,我與她相依為命,節衣縮食的用着我們當年帶出來的盤纏,她在小院裏種了些菜,又替人做做針線貼補家用,我在小村鎮的學堂里讀讀書,閑暇了,她便給我大抵講一講我母親的舊事,每逢說起,都止不住的嘆息,要濕了眼眶。
而那時的我,知道的卻比她還多。
比如——
祖父設局冤枉我母親與三叔有染,逼着三叔辭官遠走,又拿我母親的性命做要挾,讓父親主動上書朝廷讓出了侯府的爵位,但他最終卻未曾守諾,他看不慣我母親,也容不下我母親,就叫人趁夜潛入她屋子將她弔死了。
順手……
也搶奪了她所有的財產與嫁妝。
這些,都是那日父親與他爭執時,我站在他書房門口聽見的。
父親被他逼到崩潰,也走投無路,可他也到底太懦弱太無能了,無力扭轉局面就帶着我離京躲避,得過且過的熬完了他那半生。
而我……
約莫也與他一樣的無能和懦弱吧,心裏也不是不恨,卻只得安居一隅,苟延殘喘的就混個活命罷了。
再後來,我十二歲那年,金媽媽因為一場大病也去了。
那個時候,正值天下大亂,大覲的朝中寧王與瑞王兩兄弟爭奪皇位,斗得烏眼雞一般,老皇帝則是重病在床,無能為力。
四面邊境不穩,強敵環伺,整個天下一片動蕩,人心惶惶。
就是那時候,我一個人無處可去,又輾轉回了京城。
闊別八年之久,我走時,對這個世界都還沒有什麼太清晰的印象,再回來也稱不上什麼物是人非,就只覺得陌生。
但是那一路的跋涉,在進京之前我于山路上病倒了。
天色垂暮,四野的狼叫聲格外刺耳。
我打着寒顫,蜷縮身體倒在路邊的草叢裏,就在我以為我會無聲死去時有個進山採藥下來的姑娘順路將我救起,並且帶回了她家葯堂。
她叫喬樾。
大我三歲。
我遇見她的那天,適逢她及笄的日子,而市井普通人家的姑娘,及笄也沒什麼講究,她只笑稱撿回了我便也算是一場天定的緣分了。
我那場病,一直隱約不去,就暫住在了她家葯堂。
她家葯堂是家老字號,叫同濟醫館。
她說是她祖父留下的,她母親嫁人之後,夫家想要掠奪,她母親與之決裂和離,帶着她回來立了個女戶,母女倆相依為命,就守着這一間小小的葯堂,給鄰里看病,布醫施藥,日子也算過得安閑自在。
只——
那時候她的母親胡姑姑已經病了多時,形容枯槁,沒有多少時日可熬了,就她一個人里裡外外的操持。
她小小年紀,因為是自幼就開始學的本事,醫術還不錯。
她說,她要守着這個醫館一輩子,也算安穩順遂了。
我那時既不想回侯府,也不能回侯府,便就謊稱自己是個家人亡故無家可歸之人,厚着臉皮在她那葯堂住下了,給她打打下手。
喬樾是個十分爽朗好脾氣的姑娘,適逢戰亂,到處人心不穩,她們母女不僅收留了我,她還教我看醫書,說是學門手藝,以後總有個安身立命的本錢。
我在她家葯堂住了整整兩年。
後來胡姑姑油盡燈枯,病故了。
我幫着喬樾一起將人下葬,那時我也才知道,胡姑姑年輕時家中也收留過一個比他小上幾歲的師弟,那人姓池,喬樾管他叫師叔,這位師叔一直是屬意於胡姑姑的,只奈何胡姑姑嫁人早,他尚未長成,後來等胡姑姑和離回來他才表明了心跡,可那時候的胡姑姑因為生喬樾傷了身子,以後子嗣艱難,她不想連累自己這師弟就一再拒絕了他。
這位師叔與胡家老爺子一樣,是西北軍中的大夫。
那一年,駐守北境的平國公世子顧瞻意外身亡,老國公也悲痛過度病倒,北境邊境動蕩,他一個氣不過又回了軍中,結果與胡家老爺子一樣,因為搶救傷兵死在了戰場上。
自那以後,胡姑姑自責內疚之餘就存了心病,從此一病不起。
斷斷續續熬到如今,便是大限。
喬樾在哭,但她卻很平靜的講述了這段過去,她說這樣也好,胡姑姑去了,也就不必再自責自苦,她解脫了。
那時候,我也說不出心裏是何等的滋味兒,只是看着她的時候我想,這輩子我得好好照顧她,在這世上,她以後也就只剩孤零零一個人了。
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可以,可變故卻來得叫我猝不及防。
彷彿……
宿命一般。
也就是在那天安葬了胡姑姑之後回去,喬樾的生父,那麼些年對她不聞不問的喬家人找上門,強行將她帶走了。
我衝上去,想要將她搶回,可是與曾經的那位師叔一樣的無能為力。
最後喬樾還是跟着他們走了,她哭着說她不能看我被打死,她說我得好好的,她說她也會好好的,我們都得好好的活着。
我渾身是傷,被喬家的人從醫館裏扔出來,在街上躺了一天一夜。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那麼恨,恨我為什麼只是個有家回不了的棄子,因為一無是處又身無長物,我甚至護不住我剛剛才發誓要好好待她的那個姑娘。
之後我打起精神,跌跌撞撞找到喬家,我才知道那一天喬樾根本沒被帶回喬家,喬家人早就給她找好了婆家,要是數額不菲的一筆聘禮,那天便將她塞進一頂小轎抬走了。
為的——
是搶佔她家的老宅和鋪子。
而那時候的京城,兩位皇子的奪位之戰打得如火如荼,衙門懈怠,全都在琢磨着站隊選主子,整個官場一片混亂,壓根沒人管這些市井人家爭產的“小事”。
而且——
我也沒有立場替喬樾去爭。
我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哪裏,想去找她也不知道該尋到何處,就遊魂一樣遊盪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徘徊在曾經她帶我一起走過的那些地方。
後來不多久,南方邊境失守。
那時候的大成,已經不再是大成,而是被鎮國公姬氏一族推翻重建的大胤朝廷。
大胤的軍隊衝破易守難攻的雁嶺關打了進來,並且勢如破竹,直搗黃龍,說是與在這邊朝中的內應內外相合,在大覲朝皇帝駕崩的當口長驅直入,佔領了京城。
那一夜的守城之戰,是死了一些人的。
但據說,是因為一個叫葉尋意的女人,瑞王的准王妃給他下了毒,又奪了他的兵符,親自帶人給大成的軍隊開的城門……
宮城之內的御林軍雖然誓死抵抗,數萬人為護舊主最後的尊嚴幾乎全滅,但其他守城軍盡降,百姓的損失也不算大。
是以,這一場所謂改天換日的大動蕩,我們這些斗升小民只是緊閉了三天的大門,再出來……
已經是另一翻天地。
我從棲身的破廟跑出來,去看皇榜。
本是瞧個熱鬧,卻發現好些歸順了的大覲的宗族世家都幸免於難,但長寧侯府祁家卻被狠狠清算,被扣上了亂黨之名,滿門被屠,九族之內,一絲血脈也沒有留下。
我那祖父,二叔,庶兄庶姐和堂哥堂姐他們全部被殺死了,包括與他們有所牽連來往之人。
我的祖父,是個有城府的人,為人沉穩的很,是只老狐狸,其實打從心底里我是不信他會在局勢未明時就投靠瑞王,或者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的。
但他心術不正,心狠手辣,落得這樣的結局,我倒是樂見其成。
可——
整個祁家九族之內,又冤死了多少無辜之人?
但好在,可能是因為她與我父親都早死吧,我母親的娘家,楊氏一族並未受到牽連,只那時候,在我母親過世之後,不知什麼原因,事實上他們一家已經從長汀鎮搬離,不知所蹤。
之後,大胤朝廷的開國皇帝冊封了曾經大覲的瑞王未婚妻葉氏做了他的皇后。
兩人大婚之後打馬遊街,我站在人群里看見了坐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的帝王。
我看見他的臉,我認出了他來。
於是——
我也突然之間明白了很多事。
當然,同時,也增加了許多疑惑。
比如——
為什麼他會從我們祁家不受寵的庶子,突然改頭換面變成了大成鎮國公府遺失在外的正統血脈?
但是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祁家會在一夕之間徹底覆滅了。
雖然三叔的手段殘忍,甚至不光彩,但我不怪他。
哪怕明知道他早就幫着他身邊那個女人在這些年裏搶走了我母親遺留在祁家的巨大產業,我也不恨三叔,因為我知道他從小到大在這個祁家受到了多少冷遇和排擠。
我母親的死,也不怪他,我有多心疼我母親,也就有多明白他,因為在那件事裏,他與我母親一樣都是被冠以莫須有罪名的受害者!
即使他如今變成了完全的陌生人,冷淡又偏執。
可他曾經也一直都是我仰望過的人
他像是那座腐朽的大宅子裏,唯一一個不是死氣沉沉的存在。
雖然我不敢親近他,他也不會在意我。
當然,這一次,我也沒有再試圖去靠近他。
之後,我便離開了京城,我要去找喬樾,我找了好多地方,可是卻發現這天下之大,我是真的再也不可能尋見她了。
後來實在無處可去,我便回了我母親曾經的家鄉,天水郡。
我找到楊家曾經的老宅,但是那宅子已經被旁人買下,也是一戶姓楊的人家,說是京城裏做到從一品右都御史的大官在新朝上急流勇退,回鄉養老來了。
我在他家找了個洒掃的活兒,就是想看看我外祖母和母親曾經住過的宅院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這家如今的這個主人,他叫楊成廉。
女兒曾經是大覲皇帝的后妃,有過一位做皇子的外孫,但是在瑞王和寧王的爭端中他做炮灰被害死了。
也是正因為如此,大胤朝建立之後楊成廉及時投誠請辭,態度誠懇的倒是換了個全身而退。
但鄰里議論,這個人雖然官運亨通,風光一世,但他妻妾成群,到了如今耄耋之年卻一直膝下空空,生了一堆女兒,卻始終是後繼無人。
後來有一天,深夜瞧着祠堂有人,我悄悄摸過去暗中查看,卻見那老頭子醉酒,正坐在祠堂里哭。
哭訴自己一生無子的苦悶,懺悔自己曾經拋棄生身父親,只求功名利祿的狼心狗肺,又暗笑他害死同父異母兄弟的那些手段。
而我瞧見,那祠堂供桌上他父親牌位的名字——
楊秉恩!
那,也是我外祖父的名諱。
我聽着他醉酒之後斷斷續續的哭,從他自言自語的哭聲中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他該算是我的舅舅,但是他卻又殺死了我嫡親的舅舅。
於是那晚,我放了一把火,將醉酒的他燒死在了祠堂里。
伴着,他酒後的苦悶懺悔。
後來,我重操舊業,仗着喬樾教給我的醫術也去了邊城軍中從醫,終其一生,沒再回過京城。
那一生,就那麼潦草又滿是遺憾的過了。
我死那年,才剛而立之年,也許就只是生無可戀,活着太沒意思吧,突如其來的一場病,也沒磋磨幾天,就那麼昏昏沉沉的睡死了過去。
然後,我第二次在這個殼子和身份上醒來,又變成了年僅四歲的長寧侯府小公子。
那一年,我還且身份尊貴,父母健在。
我醒來那會兒,天還沒亮,守着我的劉媽媽喜極而泣,哭着說母親連夜去宮門蹲守,一定會請來何太醫來治我的病,她叫我不要怕,她說我一定會好。
我姐姐死的那天發生的事,我一直都記憶猶新,因為那是我們一家命運急轉直下的分水嶺。
雖然這時候的我,對她的印象已經徹底模糊,模糊到根本連她的五官長相都記不清了……
可是沒顧上母親,也沒顧上喬樾,我仗着我的身份撒潑耍賴,央着劉媽媽第一時間送我去了長姐棲身的莊子。
那時候我的思緒混亂,我也不知道我趕過去能做什麼,但我必須得去,我想搶她回來,我不能坐等無為的看着一切又走上前世的老路。
其實在我趕過去的途中,我甚至都覺得那是徒勞,也許我趕過去看到的依舊只會是她冷掉的一具屍體。
可……
這一次,一切都不一樣了,上天眷顧,當我跌跌撞撞跑進屋子裏時,我看見她笑容明媚溫軟的沖我招手,叫我過去。
那一天,我在清晨的陽光的里站在她面前,再一次重新一點一點找回了我對她的記憶。
記住了她的眉目五官,記住了她溫聲軟語同我說話的模樣。
他是我記憶里的長姐,但又彷彿不是,我是一個默不作聲捲土重來的我,她卻像是一個嶄新的重新被注入了生命力的她。
她比我曾經記憶里的更開朗,更樂觀,也更堅強……
曾經我是一心一意想要拯救她的,但是回來之後我卻發現這一次和我之前經歷的那一世彷彿是同一個背景又並非是同一個世界。
有些早該死去的人,他們還活着,有些本該發生的悲劇與動蕩,他們都沒有發生。
我就在這副小小的殼子裏,摩拳擦掌,努力的想要做些什麼,可是——
我想做的那些事,長姐都義無反顧的先做了。
她未曾早早的死去,母親也沒有悲痛到癲狂,父親也未曾心灰意冷到拋棄這世上除我以外的所有……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著一個好的方向發展。
我出不上力,就默默地看着。
但我知道,三叔將是有能力主宰甚至毀滅所有人命運的那個人,於是我試着不動聲色親近他一些。
他一如當年那般,雖然冷淡,但不絕情。
上一世,我聽了太多葉才植家庶女葉三小姐那些離經叛道又不堪的往事,雖然祁家對不住三叔,不配叫他對我們好,可是我也始終認為那個女人是將他引入歧途的誘因,我知道那個女人最擅長用陰謀詭計去害人,所以那次趁着瑞王府的宴會,她會出手害人的契機,我鬧着讓三叔帶我去了瑞王府找長姐。
我想——
若是叫他撞破那女人陰險惡毒的嘴臉之後,他總不會還繼續義無反顧的與她為伍了吧?
雖然我的做法也卑劣,但趨利避害只是人的本能,我沒有對她做什麼,我只是讓三叔清楚的看到她都做了什麼,我問心無愧。
再後來,長姐也發現了楊成廉的身份和他家裏的貓膩,她要替母親和舅舅出氣報仇,她孤注一擲要為雲表哥討個公道,我跟着她,狀似童言無忌的告訴楊夫人她肚子裏的那個依舊是女娃。
我說的是實話。
但——
同時也是居心不良的推波助瀾,想要對那個楊家做點什麼的。
然後,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一家從巔峰上跌落,家破人亡,凄慘無比,被打回了原形。
但我做這些的時候,就如同長姐護我們時候那般,義無反顧,也沒有任何的遲疑與後悔。
長姐一路衝鋒陷陣護住了我們全家,我想即使我不光彩的做點什麼,也算為她分憂解難了。
但——
我不能告訴她!
我也……
不能叫其他的任何人知道這些事。
我看着長姐病情病癒,看着她為了護這一家人以身犯險的奔波,我曾經以為我重來一世是要擔負起拯救這個家族命運的使命的,可是走着走着才發現……
老天爺似乎是想補償我前一世顛沛流離的苦,他送我回來是享受這一場一路坦途的富貴人生的。
所有的風雨,長姐都替我擔了。
她一路披荊斬棘的護着我,護着母親,甚至是父親。
她用她單薄的脊背,撐起了我們這一家人的希望與未來。
然後,她也遇上了一個很好的人,相知相許,她說她喜歡他,她要跟那個人奔赴一生的白首之約。
我也不是覺得那個人不好,我只是膽戰心驚,因為在我潛意識的記憶里,那個人似乎未及弱冠便意外死去了,我怕長姐全力以赴傾盡所有,最後得來卻是一場空歡喜,和一個不可能與她攜手白頭的人。
只是時間過去的太久,小時候的事我又記得不是很清楚,我的記憶太模糊了,我不確定是這一世那個人的命格也被篡改了還是他確實會死,只是時機未到,所以我整日提心弔膽,我想拖着長姐,不想看她泥足深陷,那麼快就對那個人傾心相許了。
只是——
感情這回事,又豈是說阻攔就能阻攔的?長姐最終還是義無反顧決定和他在一起了,他們一起經歷過風雨甚至是生死……
我從旁忐忑的看着,但好在,這一世上天眷顧,所有的一切都與我孤身經歷的那一世不同了。
作惡多端的祖父早早離世,母親和父親安好,三叔也尋了一個性格堅強陽光的人,他們互相扶持,努力按部就班的過着平穩順遂的人生,而長姐心悅的那個人,他也一直好好好的活着。
我依舊是做着長寧侯府身份尊貴的小公子,看着長姐披十里紅妝,風光大嫁,圓滿的成婚生子。
然後——
我會守着喬樾,陪她一起長大,將來開一家醫館,懸壺濟世,兌現前生未及償還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