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南宮傲的劍
九月十五。洛陽,南宮府。芙蓉初綻,暗香盈鼻。
南宮傲着一身青衣,信步行走於園中小路之上。
他喜歡鮮花綻放時的暗香浮動,也喜歡輕風吹動花樹的簌簌有聲。徜徉在這樣安靜祥和的園子裏,總能讓他感受到無比的悠閑和舒適。
陽光溫暖,晨風輕柔。江湖似乎瞬間就離他遠了。
卻不知,正有多少意氣風發的少年,躊躇滿志地跨入那片天地。他們滿懷憧憬,他們熱血沸騰。直到那份年少無知的激情被消磨殆盡,方才醒悟,這片江湖是如此之大,想要退,也退不出了。
這世上的人,總是要等徹底失去了,才明白什麼是最好的。
南宮傲嘆了口氣。還好,他比那些人都要幸運。所以他還可以有機會感恩,感恩上天賜予了他顯赫的家世,可以讓他有機會享受這樣平靜的人生。
然而他不知道,這世上最容易被打破的,就是平靜。
彷彿就是為了印證這一點,一個黑衣人,彷彿幽靈一樣,忽然間就在花叢里出現了。
他的臉非常蒼白,似乎很久沒有看見過陽光。他的衣服卻漆黑,緊繃繃地包裹着他瘦削的軀體。他就那樣靜悄悄地立着,比周圍的花樹還要安靜,比地上的枯草更加寂寥。
他的手也是蒼白的,蒼白的手裏握着一把老舊的鐵劍,花紋古樸而雅緻。劍柄彎彎,劍身狹長。
他痴痴地望着南宮傲的動作,表情冷酷而淡漠,眼裏卻閃爍着奇異的光芒,如同一簇火焰正在燃燒。
南宮傲手中的劍很短,銀色,細長。花紋同樣古樸而雅緻,卻不鋒利,甚至很鈍,握在手中,就如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
然而,沒有人敢真的將這把劍當成玩具。起碼從南宮傲十四歲那年開始,就已經沒有了。除非這把劍已不在南宮傲手中。
此時,南宮傲正認真地修剪着一根多出來的枝椏,削下來的芙蓉花枝被他捏在手中。他的表情似乎永遠都是那麼安詳寧靜,在鮮艷的群花中尤顯突出和高貴。
一個修剪花枝的男人,這本來不是什麼好看的景象,但黑衣人卻似乎已看得呆了。
他握劍的手在輕顫。他的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更加蒼白。他甚至已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只因他已經看到了很多別人沒能看到的東西。
秋風拂動,花枝搖擺,朵朵含情,葉葉帶羞。
南宮傲的臉上流露着一種無法形容的光彩,就如同初戀的少女看見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
抬手,揮劍。一枝斜斜伸展的花枝被削斷成兩截,剩餘的枝條卻沒有絲毫顫動。南宮傲輕笑時,那枝芙蓉已輕輕落入他掌中,嬌艷欲滴,絲毫不缺。
然而到這時候,黑衣人都還沒有看清南宮傲究竟是如何出手。整個過程,他似乎也只是動了動手指。便見花枝已斷,劍已收回。
這一劍,究竟快到了何種程度?
黑衣人的瞳孔驀地收縮,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異樣的紅暈。他的眼神,彷彿一隻看見了食物的獵豹般欣喜,卻又似一隻看見了天敵的野鼠般恐懼。
如果這樣精妙的一劍,只是用來修剪花枝的。那用來殺人的一劍,又將會是何等瑰麗?
他的腳無法抑制地朝南宮傲邁出了一步。
卻聽“嚓”的一聲輕響,踩上了前方的枯枝。這才驚覺。
與此同時,一聲輕叱響起。黑衣人抬頭。只覺眼前一花,一道藍影已自花叢中竄出,夾着一卷凌厲的劍氣,閃電般朝他直衝而來。
黑衣人怔怔地站着,竟似已忘了拔劍。
他的眼神,卻變得更奇怪了。
不再像看見食物的獵豹,也不再像遇見天敵的野鼠。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除了他自己以外,沒人猜得出他在想什麼。
而那道藍影,如電如虹,瞬間已到了他眼前。凌厲的劍氣幾乎絞碎他的衣衫。他這才驚覺,想要拔劍。
然而他的劍已無法拔出。
那凌厲的劍氣,如同千斤重鎖,已將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牢牢鎖住。縱使他的劍還在手,縱使他的勁力已凝於掌中,卻已沒有機會再發出一招。
他的眼神又變了,變得如同死灰。
只因他突然發現,那人根本不是南宮傲。
南宮傲還站在原來的地方,保持着修剪花枝的姿勢。此時,正抬頭朝黑衣人望過來,微微一怔,居然笑了。
他的聲音如他的人一般,清越悠遠,他輕輕喊了聲:“綉綉!”
話音未落,那道藍影已經頓住,剛好落在黑衣人身前。那股凌厲的劍氣也隨之消失。
黑衣人頓時渾身一松,一口氣憋在胸中,成了一聲悶哼。恍惚中,只看見眼前一片光華氤氳,肆意流轉,四周充斥的劍光“倏”地在他眉間還原成一把清幽古劍。
卻見那執劍之人,竟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高挑女子。着藍衫,梳着當下正時興的墮馬髻,雙眉彎彎,眼波流轉,盯住了黑衣人,叱道:“你是什麼人,膽敢擅闖南宮府?”
黑衣人不看她,不移動,不開口。
只皺起兩道眉,凝望着那把古劍上掛着的芙蓉花枝。
他的眼神又變了,變回去了。又似欣喜,又似恐懼。
毫無疑問,就是這枝芙蓉花枝阻住了方才那一劍。而他依舊沒看見南宮傲何時出手,怎樣出手。
他緩緩伸手,竟將那芙蓉花枝從劍上取了下來,細細觀察枝上的切口,眼中光芒,如同火焰。
“綉綉,來者是客,你不該這麼無禮。”南宮傲笑了笑,緩步行來,問那黑衣人,“不知閣下何人?來此有何貴幹?”
黑衣人一怔,還未答話,那叫做綉繡的女子已經搶先怒道:“一大清早,就鬼鬼祟祟地藏在這裏。不是謀財,便是害命,反正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那黑衣人卻也不分辨,只靜靜凝視着面前這個斯文秀氣的年輕人,突然問:“你就是南宮傲?”
南宮傲點了點頭。
誰也沒有料到,下一剎,這黑衣人居然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南宮傲愣住,綉綉也愣住。
秋風拂動,暗香襲人。那黑衣人靜靜跪着,頭顱低垂,彷彿一尊石像,一動不動,甚是堅定。
南宮傲十四歲下山,十五歲成名,十八歲便已罕有敵手。他現在已有二十三歲,遇到過的事情已經足夠多:險惡的,陰毒的,荒唐的,可笑的,感動的……卻惟獨這種事情,他實在是第一次碰上。
半晌,綉綉怔怔道:“二哥,這人有病!”南宮傲看她一眼,並沒有什麼表示。
她轉頭,秀眉斜挑,問那黑衣人道:“喂,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黑衣人垂着頭,道:“救人。”
綉綉突然冷笑起來:“救人?這話說得好奇怪!救人居然都救到這裏來了,難道南宮府還能藏着什麼人不成?”
黑衣人既不辯解,也不動怒,依舊垂着頭,道:“救葉寰。”
“葉寰?”這回輪到南宮傲吃了一驚,問,“閣下認得他?”黑衣人抬頭,看着他,卻不吭聲。
南宮傲的眉頭皺了起來。半晌,搖了搖頭:“葉寰不在我這裏。”他明顯誤會了黑衣人的意思。
黑衣人只看着他,突然道:“石厘鎮。”說完,不管南宮傲什麼反應,突然俯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個個響頭。然後站起來,橫身一掠數丈。
只見他步履輕盈,在花叢中不過幾個起縱,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綉綉怔怔地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突然嘆道:“這個葉瘋子,真是什麼朋友都敢交。”
南宮傲回頭,臉上忽地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搖頭道:“這個葉瘋子,可沒你想的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