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俎與魚肉
炊煙漸落,粟米熬成的粥香隨風四處飄散。官軍的宿地變得更為嘈雜,那些軍士蜂擁地圍在各處灶前爭搶着,喧嘩聲、咒罵聲雜然交織,你推我攘,爭先恐後,猶如瘋搶一般。
張應權軍中的糧米雖多,卻不會盡着當兵的吃。如果官軍吃得多了,他能賣掉的就越少。除了他的家丁和一些將領外,普通軍士大多只能混個半飽。狼多肉少,誰能多搶到一些就算佔了便宜。因而這一幕場景在每一次軍灶開啟時都會出現,當兵的也習以為常了。
聞香裹腹更甚於臨淵羨魚。
那群被征入軍中的百姓也變得煩亂起來,平日不得飽食,今晨皆粒米未進,如今已過正午,腹中早已飢腸轆轆,慘不忍聞。
粥香是如此的誘人,竟讓他們再也無法安然坐卧,都不約而同地側目望着官軍混亂的情形,而後輕聲嘆息幾下,或低低地罵了幾聲,懶散地找個舒服的姿勢各行其事。
羅剛也坐起身,銳利的目光往來逡巡着,掠過陰沉的天空,又注目於起伏的曠野。前方不遠處,一匹戰馬在悠閑地啃着地上的青草,想是騎馬的軍士盡顧着搶粥,竟讓它跑到了這裏。
如果羅剛想走,只須偷偷靠過去,搶了馬匹便可揚長而去。
後世在特種部隊時,羅剛所學非常繁雜,馬術便是其中一項。他訓練刻苦,一身馬術可謂是相當精湛,縱然官軍想追,也未必能追得上。
只是現在他不能這麼做,馮林和李全虎都不會騎馬,三個人一起來的,他絕不能撇下這兩位兄弟不管。
官軍依舊嘈雜,羅剛掃了一眼,又轉回頭,目光露出不屑。
窺一管而見全豹,窺國器而知國本,當兵的如此不堪,可以想見大明的結局是何其必然。歷史的車輪雖然寂靜無聲,卻能碾碎一個龐大的帝國,而諸如這些當兵的,卻一日日地為著那道車輪鋪着道路。
置身於這個時代,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羅剛緩緩閉上眼睛,重新躺了下去,陷入沉思。
“起來,起來,都給老子起來。”
剛躺下不一會兒,突然傳來一陣粗暴的吆喝聲。
羅剛騰地站起身,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十餘名軍士手持刀槍立在人群外,一邊吆喝,腳下不住地踢着起得稍微慢些的百姓。
“將軍有令,令你們到前面休整。”
一個小頭目用刀指着前方曠闊的荒野喝道。
“在這兒不行嗎?”旁邊的一個百姓實在不願再動,便大着膽子問了一句。
那頭目立刻飛起一腳,將問話的百姓踹倒,大罵道,“哪來那麼多廢話,老子讓你們去哪,你們就得乖乖去哪。再要羅嗦,老子宰了你。”
旁邊的人急忙把倒地之人扶了起來,那人手捂胸口,向後退出幾步,再也不敢多說什麼。
羅剛雖然心中憤怒,卻知道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向官軍大隊那邊匆匆看了幾眼,見官軍鍋灶未收,帳篷未撤,顯然官軍沒有立即開拔的意思。
“他們到底有什麼用意呢?”
多年軍旅生涯的錘鍊,使他的感覺極為敏銳,甚至可以從某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得出更多的信息。對於官軍的行為,他心裏立時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管怎麼說,現在只能小心行事,隨機應變了。
拿定主意,他率先打破了僵局,對大夥喊了一聲,“既然這位軍爺說了,咱們就走吧。”然後邁步朝前面走去。
眾人也知道惹惱了官軍,還得吃苦頭,也就跟着羅剛一起動了起來。只是他們都心中很憤怒,老子也是從軍來的,拿不到糧餉不說,還當上了孫子。
“慢着”
那官軍小頭目喝聲再起,“把手裏的傢伙都留在這兒。”
羅剛的心猛地一沉,臉上卻不動聲色,轉身向前走了兩步,擠到小頭目身前,舉起手中的木棍,“軍爺,就這破東西還算得上是傢伙,你看......”
說著話,他雙手握住木棍,手腕看似毫未地晃動了一下,卻聽得喀嚓一聲,木棍當即從中折為兩段。
“大夥兩頓沒吃東西了,連路都走不動了,都指望着拿這根朽木當拐杖用呢,我們走!”
趁着小頭目等人一楞神的時候,他揮了揮手中的斷棍邁步走了。
其餘百姓跟着魚貫而去,一些扔掉木棍的百姓也重新拿在了手中,只是他們看向羅剛的目光卻多了幾分震驚。
雖然官軍小頭目一時被蒙住了,但這種木棍的硬度如何,這些百姓心裏最是清楚不過了。木棍比官軍的槍桿還要粗一些,若說單單用手摺斷木棍,他們自忖誰都做不到,也不會做得如此輕鬆。
“羅兄弟,好大的手勁啊!”馮林也有些意外,緊走幾步湊過來贊了一聲。
羅剛微微一笑,“沒什麼,只不過一股巧勁。”
這句話他並不是謙虛,這類把戲的技巧除了掌握最佳着力點外,就是一個快字。比如手掌斷磚,薄紙割指,都是這個道理。只是他的動作更快,快到雙手發力時,瞬間抖動間,兩肘在木棍兩端壓了一下的動作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發現。
“官軍好象要動手了,你和虎子在一起,別離我太遠。”羅剛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解釋,他回頭看了一眼已經轉身離去的十餘名官軍說道。
“我也感覺有些不對勁兒,咱們怎麼辦?”馮林急問道。
“沉住氣,隨時聽我指揮,希望情況沒有那麼糟糕。”羅剛說完,又朝附近的人說道,“兄弟們注意了,無論你們聽到我說什麼都不要慌,也不要回頭。我懷疑官軍不安好心,有可能把我們當做流寇殺掉邀功。不想死的就聽我指揮,現在改變路線,到左前方的小山下,如果情況不好,隨時上山。”
雖然羅剛事先做了不能慌亂的提醒,但他的話還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陣騷動,許多人紛紛回頭向官軍那邊觀望。
羅剛非常清楚,要想在這幫百姓身上做到令行禁止非常不現實,好在這幫人雖然慌亂,卻都信了他的話,自然而然地隨着他改變了方向。
“加度,直接上山,官軍的騎軍馬上就要殺過來了。”
羅剛邊帶人前行,邊密切關注着官軍的動靜,此時他距官軍大隊已有百步開外,卻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官軍正在集合隊伍,許多騎軍已經搬鞍上馬,兵器都拿在了手中。
到現在,事情已經很明顯,如果官軍沒有惡意,只須派幾個人前來糾正路線即可,可是,他們並沒有這樣做。
這一次,他的喊聲起到了顯著的效果。百姓們由快走變成了奔跑,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也看到了官軍那邊的情況。眾百姓雖然久居社會底層,常受人欺凌卻只能逆來順受,但他們並非沒有頭腦。雖然先前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但經過羅剛的提醒,他們心中再也沒有了僥倖的想法。
左前方的小山尚在二百步開外,這是最近的一處高地,此地雖然丘陵起伏,但只有這座小山才能阻擋騎軍的衝擊。
眾人不顧一切地拚命跑去,形如奔命。如果跑上小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雖然只是一線生機,但誰都不想放棄。
人流滾滾,又奔出了四五十步的距離,後面的官軍已經集合完畢,滾滾的馬蹄發出暴雨般的重音,潮水般向這邊靠近。
“快,快......”
羅剛邊跑邊呼喊着,此時他非常焦急,追殺而來的官軍共分兩撥,前面是一百五、六騎軍,後面還跟了二百多步軍。
如果不能及時登上小山,一旦在開闊地帶被官軍追及,只騎軍的一個衝鋒,這些百姓就得被滅掉一半。
騎軍衝擊步軍,無異於屠殺,更別說這幫老百姓了。
奔逃的百姓平日裏就難得吃飽,今日又空了兩頓,都沒有充足的體力。一陣衝刺般地猛跑之後,大多氣喘吁吁,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整個隊伍也散落開,拉開了一段距離,幾個跑得最慢的百姓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此時跑在最前面的百姓離小山尚且有百餘步的距離。而最後面的幾個百姓已經被官軍的騎軍淹沒。
羅剛痛心地咬了咬牙,他的努力還是沒能挽回那幾條無辜的生命,可是還有更多的人正處在生死邊緣。他來不及多想,劈手從旁邊的李全虎手中奪過木棍,“馮大哥,你倆快點上山。”
“你呢?”
馮林剛問出這一句,羅剛已經返身向後迎去,他心中大急,顧不上李全虎,立刻提棍跟了上去。
羅剛料到他會如此,回頭間急喝道,“回去,我沒事的,你跟着倒讓我分心。帶着兄弟們上山,堅持到天黑,晚上突圍,我去了。”
馮林一跺腳,拉着李全虎,招呼眾人再次向小山奔去,只是他心中如同堵了什麼一般,格外難受。
他知道,這一去,羅剛必定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