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舊事

第六十三章:舊事

朱懷景自父親獲罪后便跟在舅舅身邊長大,但舅甥間的感情並沒有多親厚,只舅舅不至於完全不管他死活就是了。後來沒過幾年朱懷景年紀稍長,舅舅便帶了書信前去給昔日好友,將朱懷景送至京城學府求學,之後許多年兩人之間甚少聯絡。

求學、考試、入仕。朱懷景走得每一步路都是父親曾經走過的,但是因為父親和舅舅昔日好友明裡暗裏照拂的原因,一路走來比父親走得順利了太多。

殿試過後朱懷景先入國子監,后調文淵閣。關於朱家謀逆的罪名朱懷景從始至終知曉其中真相,依稀還記得父母的模樣和那天滅門時朱府的慘狀······只是當時年歲太小,記得不甚清楚。

舅舅說:“罪臣之後為官是從未有過的特例,當今陛下與先皇不一樣,值當為臣。”

“······舅舅想做什麼?”

江州大水,短短半月時間已經殃及千戶人家,朱懷景剛進入戶部不久便被調遣隨同戶部侍郎袁達立與工部尚書宗德望一起前往江州協助江州府衙有關於災情調查及後面等待的災后重建工事。

“朱兄,這是今日剛呈報上來的傷民人數,失蹤人口又增了三十人,重傷被發現者三人,撿回的屍體二十五具。”戶部除戶部侍郎李吉和朱懷景外還有一位外輔一同前往,外輔非朝廷之人,只是用人緊張之際於民間徵選出合適的人選協助辦案或其他公事之人之統稱。

此次外輔名為林嘉,事由朱懷景所推薦,此人是朱懷景在科考上認識的一位世家子,原本此人滿腹經綸,也心懷一展宏圖的大志向,可惜考場上遭小人陷害而背了作弊的污名聲,陛下震怒,責令林嘉十年內不得再參加科考入仕。

若是此次江州一行林嘉能夠趁此機會立功,朱懷景便有理由在陛下面前重提科考舞弊一事,林嘉不至於再耽擱十年。

林嘉深知朱懷景用意,心懷感激,於治水救人一事絲毫不敢懈怠,自從抵達江州林嘉便是一行人中最為忙碌的一位,不管是參與搜救還是重建工事,不論事情多繁瑣艱苦,林嘉始終是沖在前面的那一個。

林嘉曾對朱懷景說過,終有一日他會在在京城創出一片青天,屆時自己能做的便不只是捐助學府建設,但凡林嘉目光所及之處,世上不平事能少一樁一件那林嘉也算此生不枉。

朱懷景從不算熱心腸的人,但當時確實也為林嘉眼中堅毅的神色而猶豫。

“若你當真能如你今日所言行事,我幫你。”朱懷景現今只是區區度支主事,非陛下傳召不得私自面聖,既然不能先一步在聖前開口言明林嘉科舉舞弊一事真相,便只得再想其他辦法。

朱懷景等人本以為到達江州的時候災情應該是已經有所緩和,只待再梳理幾條河脈清理之後便能順利開始修築工事。但踏入江州地界才發現此處災情和自己得知的情況有很大的不一樣,呈送進京的奏摺顯然有掩蓋堤壩修築不力一事,刻意將江州此次水患避重就輕的只提農田屋舍損毀,卻不言山洪傾瀉掩埋房屋及百姓!

戶部侍郎袁達立看着面前厚厚一疊失蹤死亡人口的名單,面上緊繃,極力剋制才沒有把手上被硃砂筆勾勒的全篇通紅的名單劈頭蓋臉砸向江州州府。

那滿目的紅色激得袁達立雙目刺痛,面上悲痛失望。握緊那一條條喪生河口山洪淤泥的生命,袁達立質問般的對州府說道:“大人送去京城的摺子上為何不將一切如實稟報?大人可知自己此次犯下的是欺君大罪!三千四百八十五名百姓的性命,大人打算如何向江州百姓交代!如何向陛下與大祁百姓交代!”

因為州府隱瞞災情實情,此次京城派遣的人手都是為災后重建而來,現在根據實際情況來看,所帶人手嚴重不足,大家很難真正參與到救援中去,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本府自有決斷。”被下官質問,州府神色不虞,搶過名單扔在一旁的桌案上,以不甚在意的語氣說道:“江州哪年不發大水?本府比你知道怎麼處理,你既然稱呼本府一聲大人,就該清楚你自己不過區區一名侍郎,還沒有資格在本府面前叫囂,不用你教本府如何行事!”

江州州府程英是太後母族的表兄弟,背後依仗着太后這一座大靠山自然無法無天。今日站在這裏的就算是陛下只怕也不得不給他幾分薄面,想到此處袁達立即使被氣得兩眼昏花幾乎暈厥,還是只能獨自咽下心中悲痛。

林嘉見袁達立面色蒼白,怕他當著被氣暈過去,立即把人扶出去坐在樹蔭下順氣。

朱懷景和程英對立站在議堂內,程英試探的目光在面前兒郎身上轉了一圈,並不覺得這個斯斯文文又一慣沉默的小嘍啰能給自己造成任何的威脅,便不把人放在眼裏。

朱懷景目光看向桌案上散開的名單,神色不明。

“州府大人,在下朱懷景,戶部從五品度支,朱懷景。”朱懷景退後一步,鄭重的向程英行了一個下官於上級之禮,作揖弓腰挑不出絲毫差錯。

不知為何,看着朱懷景彎下的背脊,程英心裏一緊,突然直覺一抖瞬間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但很快又覺得是自己的錯覺,揮手不耐煩的說道:“行了,只要你不妨礙本府一番大業,本府也願意提拔你一二,下去吧!”

“下官告退。”

在救助災民一事上程英並未有要插手的意思,不提意見不做謀划,但朱懷景前去借兵的時候倒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你們愛怎麼救怎麼救,但你們心裏得清楚,救得好了是本府相助,若是忙活半天卻毫無成效便是你們自己沒用,與本府無關。”

朱懷景拱手作揖,從善如流道:“下官明白。”

“罷罷罷,孺子可教也!”程英摸着二鬚鬍擺出長者說教的模樣,狀似可惜的搖首嘆息道:“你比那個不懂審時度勢的袁達立更適合侍郎的位置。”

說完,又似不經意的提醒道:“聽聞此次重建江州的部分款項陛下已經撥放了部分在袁侍郎手上掌握着,嘖嘖嘖,你們是不知道本府在你們到來之前的艱辛,朝廷賑災款還沒到,但修築堤壩開通河道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本府不忍百姓受苦,已經幾乎搬空了本府的私庫!”

朱懷景瞭然,順着程英的話說道:“下官明白了,回京后定將此事稟明陛下,必然不會讓大人吃虧。”

程英一連說了三個“好”,又多調遣了五百府兵供朱懷景驅使。

當朱懷景拿着調兵手令出現在別院的時候林嘉第一個發現朱懷景並迎了出來,多日苦皺的眉頭終於鬆了幾分,驚喜道:“太好了!如此一來終於不至於無從下手了!朱兄,你果然與我們不同,總能另闢蹊徑尋到辦法!”

朱懷景卻不見多少喜色,搖頭道:“一千府兵還是太少。”

此番水患涉及地域廣,至今還有許多失蹤人口沒有尋到,他們或許還陷在淤泥山洪里,或許被衝散到了遠一些的地方,挖掘和尋找就不得不花去大部分人力。

袁達立此時從院門轉身出來,顯然之前他一直都在,只是在暗。

“我在江州有一位知己好友,他認識些走江湖的,我去跟他說說,再借些人手應該是不難。”袁達立對朱懷景私下找程英一事心懷芥蒂,便刻意不去看朱懷景,只對林嘉說道:“既然人手的事情已經解決,接下來工部那邊也能行動起來了,林嘉,你若想得到入仕的機會,去工部那邊幫忙比在我們這邊容易的多。”

“宗大人那邊我會去幫你說一聲,他想必不會推辭。”

宗德望在工事建造上有着極大的天賦,此人一生除了與土木打交道似乎對其他任何事情或者人都沒有多麼上心,袁達立提了一嘴讓跟來的外輔在工部這邊協助修建梳理工事,宗德望果然想都沒想就應承下來。

功名利祿宗德望並不在心,路上宋德望雖未和戶部那幾位建立多深厚的情誼,但通過半月的觀察也覺得林嘉是個堪用之才,因此不管怎麼說還多了一個算是不錯的幫手,何樂而不為呢?

朱懷景和袁達立雖然共事,但袁達立因為朱懷景親近程英一事心中始終耿耿於懷,自那天見過程英以後兩個人便再沒有過多的交集。

林嘉回別院休息的時候遇見朱懷景房間的燭火還亮着,看了看手上別人送的宵夜,想了想還是決定犧牲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調和調和朱兄與袁侍郎的關係。

袁達立已經休息,林嘉本身就有些怵他,便在房門外躊躇了一會兒才去敲門。

“何事?非得半夜擾人清夢?”袁達立披着外衫,睡眼還沒有睜開,迷迷糊糊開了門,見到林嘉手上的食盒猜出此人來意,語氣更是沖人的很:“若是沒有什麼大事,就不要打擾我睡覺!”

“袁侍郎,大家接連忙碌了大半個月,如今難得放鬆一些,不如趁着月色正好,同飲一杯?”

房門猛地一聲被關上,打着情緒的“砰!”的一聲嚇得林嘉抖了抖,但他還是沒走,很快又調整好心情鍥而不捨的隔着門扉勸說道:“袁侍郎,此酒可是江州特產胡記的千里醉,您若是錯過了實在有些可惜。”

袁達立生平最好飲酒,只是此人挑的很,尋常酒水他素來看不入眼。

江州千里醉以江州特產的珍珠米釀造,以青竹特製的酒桶封存,產量極少。一來珍珠米難得,而來青竹編製酒桶及耗費人力,手藝難通,上佳的青竹酒桶整個江州也找不出十隻,是以真正的千里醉十分難得,而江州千里醉又以其中胡記千里醉最為有名。

門扉打開了一條縫,袁達立狐疑的目光向林嘉另一手提着的小酒罈瞥去,吸了吸鼻子卻什麼都沒有聞到,聞道:“當真是胡記的千里醉?不是假酒?”

千里醉難得,便有不少酒家打着千里醉的名聲高價出售假酒,袁達立前幾日剛上過一次當。

“當真,不是假酒。”

宗德望今日留在外面連夜監造工事,並不回來,於是三人於院子裏杏樹下鋪了草席軟墊就此席地而坐。

“來,倒酒倒酒。”林嘉每人分了酒杯,在袁達立全神貫注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敲開酒罈上的泥封,剛敲開了縫隙,濃厚沁人心脾的酒香瞬間傳了出來散發在整個院子裏。

此酒聞着便香味醇厚,小飲一口仔細回味又帶着青竹的清苦······袁達立又飲了一口,覺得此酒的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袁達立再飲了一口,終於確定自己心中所想,朗聲笑道:“林嘉,你膽子當真不小。”

這酒的味道分明跟那天那位老翁賣給他的“千里醉”味道一模一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千里醉,應是竹葉青才對。

見袁達立當真笑得爽朗,並沒有生氣的模樣,林嘉懸着的心這才真正放下。林嘉當即又給袁達立添滿了酒杯,解釋道:“確實不是千里醉,但是也是胡記的竹葉青,入口酒香濃郁甘苦,也不枉今日一輪明月。”

見朱懷景酒杯空了,林嘉連忙為其滿上。

酒過三巡,原本備下的小菜卻還沒有人動過筷子。林嘉和朱懷景怎麼也沒有想到最先醉倒的人會是袁達立,看這人大有一副抱着酒罈痛飲一番的意思,朱懷景眼疾手快將林嘉面前的酒罈子一把奪過藏於自己身後。

“朱懷景!”

“大人明日還有工事,已經不能再喝了。”朱懷景把探過半個身子要來與自己搶奪酒罈的袁達立一把推得後仰,禮貌笑道:“抱歉,酒力有些上頭,手力便沒有控制住大了些。”

袁達立被一掌推得仰倒在身後草地上,許久沒有爬得起來。

林嘉還是第一次見朱懷景如此幼稚的報復行為,有些吃驚,生怕袁達立因此更加氣惱朱懷景,連忙起身去把人扶起坐好。

“朱懷景,你······”袁達立醉得坐不穩當,搖搖晃晃的好似又要倒下去,好在自己反應還算得上快,一手撐住了。

一手撐地,一手指着朱懷景筆直的身影“你你你”了半天袁達立還是沒有想得起來自己剛才究竟是要說什麼,怒得要拿酒杯砸朱懷景,威脅道:“把酒給我!”

“大人少飲為妙。”

這下袁達立想起來自己方才想要說的話了,再指着朱懷景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但凡官職比你稍大一點的都是大人!你都巴着哄着!”

朱懷景沒聽懂“巴着”的意思,但聽出來了袁達立的意思,這就是在說自己和程英之事了。

朱懷景甚少與別人解釋自己為人處世的理由,事情不管如何自己心裏總歸是有思量的,別人的眼光和評價他自來不大在意。

但今日或許真是酒氣上了頭想要與人傾訴,又或者是袁達立言語間不經意的維護之意還是讓朱懷景感到動容,朱懷景呼出一口酒氣靠在杏樹樹榦上,當真給了解釋:“程英身後有太後為其後盾,短時間內憑藉你我之力不能撼動其分毫。”

“在江州,想要做實事便不能得罪程英······袁達立,三歲小孩都能看出來的事實,你其實也能看懂,你就是咽不下那口氣。”

眼下所謂的需要做的事實關乎多少百姓,那口氣不咽也得咽。

“如初,便真的拿他沒有辦法了嗎?”林嘉惋惜道:“江州本不該落得這樣一位州府大人,若得清明之人治理,定不會是如今模樣。”

歷朝歷代江州都是物產豐富百姓富足的州府之一,可如今卻因為程英擔任州府而佔用農田私加賦稅,百姓年年都需要靠着朝廷的救助勉強生存。

“農夫卻無田耕種,這是什麼道理!早晚有一天,我定要肅清此等歪斜害人的風氣!程英此等庸碌無為之人······嗚嗚嗚嗚嗚嗚!”餘下未出口的話均被林嘉捂了回去,林嘉警惕的看向四方院牆,在袁達立耳邊小聲提醒道:“大人一定慎言,這些話若是被旁人聽了去,咱們還能不能回京城可就不一定了!”

······

朱懷景是個很少做夢的人,也不會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只是昨夜那個夢裏重溯經歷的往事一覺醒來竟還有揮之不去的歷歷在目的感覺,那些回憶越是刻意遺忘越是逼得自己頭痛欲裂。

今日不用上早朝,朱懷景用了早膳后便一直待在書房看書,是徐卿芸上次來的時候看了一半攤放在書架上的一本雜記,看完后朱懷景翻開徐卿芸看到的那一頁照樣放回原處。

聞墨還是第一次見大人有一天竟然無事卻高價不去刑部,午膳后聞墨跟着朱懷景更是踏足了一次也沒有來過的庫房,聞墨抱着個大大的木箱跟在朱懷景後面仔細收納大人挑選出來的東西。木箱裏被挑出來的大多是女子所用得到的首飾和綾羅綢緞,其他就是些值錢的老物件與珍藏。

朱懷景一邊挑聞墨一邊收,足足收拾了十八大箱出來。不必問聞墨也知道大人收拾這些東西是為了給誰,看着空了大半的庫房如今只放着些不值錢的字畫瓶器和幾些木架,唯一值錢的也只有那個大件的疏影屏風了。

不知不覺外面已經天色將暮,朱懷景看了看還有沒有遺漏的,終於走出了庫房,隨即吩咐聞墨:“你着人將那件屏風送去國公府,便說是送予老夫人的壽禮,其他的東西等她回來我再親自送去。”

聞墨明了,大人搬空府上值錢的財物原來是在置辦他自己的聘禮。

未時三刻朱懷景應召進宮,於御書房面聖。聖旨來得突然,卻也不算預料之外,朱懷景正沐浴完畢準備用晚膳,接旨后也只得先行進宮。

聞墨見朱懷景臉色不大好,擔心道:“大人今日一定要進宮嗎?若陛下反悔······大人,要不咱們還是通知宮裏的人提前佈置好接應?”

“不用。”

蘇恆疑心最重,若是被他察覺任何蛛絲馬跡,怕是之前所有的盤算都會作廢。

宮門前朱懷景步下馬車,進宮前卻想起一事,問聞墨道:“卿芸離開已經月余,按照她的腳程不日便能到江州,林落可有傳信回來?”

聞墨見朱懷景眼下泛黑神色疲倦,雖不欲讓他失望,卻不得不如實答道:“還未有信回來。”

“······好。”

朱懷景到御書房的時候朱懷景見到除自己之外還有禮部尚書李息也在,心思迴轉間便明白了蘇恆的意圖,神色如常步入御書房,叩禮頌身道:“參見陛下。”

身後御書房的門被關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是李海在外面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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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與故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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