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舊事(二)
蘇恆在徐卿芸和平樂的馬車出現在宮門外的時候就已經接到暗衛的消息,正如平樂所想,兩人一路走來雖然沒有遇見什麼人,但暗衛一直都在。
即使已經派了暗衛在暗中保護,蘇恆還是提前等在了仙鯉池畔。
算着兩人步行的時間也覺得差不多應該到了,最後等來的卻是暗衛,暗衛匆忙來稟,平樂公主帶着郡主拐彎去了獸園。
平樂曾經得到父皇賞賜的一隻大貓,一直養在獸園,父皇為這隻大貓搭建了一座不小的石山和專門的觀景台。觀景台建在石山之上,若是“不小心”翻過護欄就會掉進石山的中心地界。
蘇恆較平樂年長四歲,在尚且天真年幼的時候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渴望這世上尋常百姓家所有的母慈子孝、兄妹和睦的幸運能夠降臨在自己身上。
宮裏最不缺的就是苦命人,能夠順遂如願的,才是極少數人能夠擁有的幸運。
除了被賢妃收養是此生還算幸運的事,其他有關這宮裏所有的一切對蘇恆而言實在是······每每想起心情總是難以平靜。
祁國皇嗣向來艱難,而先帝的皇子更是難得,能夠在這吃人的皇宮沒有母妃庇佑教導依然存活到懂事的皇子,蘇恆是獨一個。太后與先帝少年相識感情甚篤,可惜太后在生下平樂以後卻始終沒有再得喜訊。先帝擔心太后膝下若是沒有皇子,在自己去了以後沒有強大的後盾保護太后及平樂,於是和太后商量將自幼喪母的蘇恆交由太后撫養,也將這個孩子記到太后名下。
七歲的蘇恆長得極為瘦弱,從小失去母親的他只有一位老宮女伺候着。說是伺候,也就是像養小貓似的每日給他一點吃食讓他不被餓死,就連穿衣潔凈方面的體面都懶得照拂一二,若不是小蘇恆早早學會照顧自己,早都已經病死了。
年幼的蘇恆隔着御花園的荷花池看到過許多次父皇和賢妃以及平樂公主和睦融洽的相處,那時候他就在想,這宮裏除了賢妃是他的妻子,平樂是他的孩子,其他人大抵是無關緊要的。
沒有母妃,沒有外祖的自己,更是微末的塵埃。
那日蘇恆像往常一樣在小屋裏看書,遇到不認識的字就用筆圈劃出來看前後文和字形猜測,等到在宮裏再遇見那位大將軍的時候還可以再問問他。
公公帶着聖旨來的時候蘇恆見到在自己面前不可一世的姑姑低下了頭顱,隨着公公一字一句念完聖旨,姑姑身體抖得像篩糠一樣,看向自己的眼神驚惶失措。
“九殿下,您以後就隨賢妃娘娘住在華陽宮了,您得叫賢妃娘娘一聲母妃呢!”傳旨的公公帶蘇恆到華陽宮的偏殿清洗以後才去見賢妃,“您以後就是體面的皇子,將來更指不定有多大的尊貴等着您哪!您可不能再以臟污的面容出現在別人的面前啦!”
比受寵皇妃的皇子更大的尊榮是什麼?蘇恆沉默的想着,在四五位宮人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在十數人的簇擁下走進正殿。見到自出生后就沒有見過幾次的父皇的時候蘇恆內心毫無波瀾,真正讓他相待謹慎的是端坐在父皇身旁抱着小公主的賢妃娘娘,他日後的母妃。
從行禮道說話蘇恆都擔心自己哪裏做的不對會惹賢妃娘娘生氣,就連賢妃和藹的牽着小蘇恆的手讓他叫母妃的時候,小蘇恆也只是稍稍猶豫。
“母妃······”渴望卻生疏的兩個字,在叫出口的瞬間幾乎讓小蘇恆紅了眼眶。雖然自身的經歷讓這孩子早早的經歷了許多本不該有的人情世故,但再堅強也終究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小公主生氣的鄒起眉頭,不高興的宣誓自己母妃的主權,一把把小蘇恆推得猝不及防後退了好幾步,撞到一旁的桌椅才停了下來。
“不許叫我母妃!她是平樂的母妃!”
小公主一點兒也不討喜······蘇恆失落的垂下眉眼走到一旁,而剛才拉着他的手親切讓自己叫她母妃的賢妃娘娘忙於安撫平樂的情緒,自然不會注意他因撞到桌角而發紅的手臂。
小蘇恆把手背在身後,在公公的暗示下隨他一起走出正殿。
“殿下,既然已經從那裏出來了,那您現在就得想想要怎麼做才能不被送回去,只要您將來有所成就,那您現在受的委屈就只是一時的。”
蘇恆面色沉靜,“公公嚴重了,賢妃娘娘待我親切,怎麼會讓我受委屈呢?”
“······殿下說的是。”庄公公年紀已經很大了,他在宮裏服侍過三朝的皇帝,從這皇宮和天下還不姓蘇的時候他便已經在這裏了。
庄公公一生形形色色看了無數的人,他自問看人從未出錯,六十三年來,蘇恆是他見過的蘇家最適合做一位皇帝的人選。
蘇恆比從前更加刻苦的讀書識字,而且也有了專門的師傅教導。除了休息和學習之外的所有時間蘇恆都在陪伴平樂,只要的平樂想要的蘇恆都會幫她取來······包括那顆被故意踢進獸園石山的蹴鞠,只要平樂要,他一定親自拿回來。
平樂年紀小看不透皇兄所給的蜜糖里深藏的砒霜,賢妃不天真,但對一個沒有母妃又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小孩子缺少防備。
賢妃在接來蘇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除了第一天外都沒有怎麼見過這個孩子,只是把蘇恆交給了宮人看護,讓他在陛下的安排下學習學問和權謀。賢妃對自己女兒尚且缺少關愛,自然不會多愛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
在聽說平樂故意把蹴鞠扔進關着大貓的石山讓蘇恆去撿回來,然後害得蘇恆被大貓差點拍死的事情之後賢妃叫來了兩個孩子。
蘇恆蒼白的小臉毫無血色,意識還有些模糊的他聽見賢妃召見硬是不顧庄公公的勸阻強撐病體離了床榻來到華陽宮。
“恆兒坐下。”賢妃冷着臉飲了口茶潤潤嗓子,纖細的柳葉眉平日看來溫順極了,現在因為眼裏的怒火卻顯得十分冷漠。
見平樂要往自己懷裏鑽,賢妃拂袖把她推開了。見平樂委屈的往後退,又無奈的把她拉近到自己身前。
“平樂,你站好,母妃問你,你知不知道母妃今日叫你和你皇兄一起來是為了什麼?”賢妃把平樂的身體扶正,眼神溫柔了一些,語氣還是帶着怒氣的感覺,“你應該要懂事了平樂,你怎麼能拿你皇兄的性命開玩笑呢?你知不知道大貓會吃人?!”
四歲的小平樂看着母妃生氣的模樣,被嚇得大哭起來。
“不許哭!”賢妃責備道,“你是祁國的公主,是你父皇最疼愛的孩子,怎麼能和那些得不到糖吃就哭鼻子的孩子一眼?!”
小孩子哪懂這些,哭得越發厲害。
蘇恆以為賢妃至少應該會關心一下自己的傷勢,但沒有。賢妃最討厭小孩子哭鬧,在罵也罵了勸也勸了而平樂還是油鹽不進之後氣得要動用棍棒教訓。小平樂嚇得躲在蘇恆背後,小手死死抓着蘇恆的衣襟無助的哭着叫皇兄。
“皇兄在,沒事,不用怕。”蘇恆從隨身帶着的荷包里取出松子糖餵給小平樂,拍着平樂的後背給她順氣,溫聲勸道:“母妃不是要凶平樂,母妃是不放心我們一起去獸園玩耍,那裏太危險了。平樂不哭好不好,皇兄所有的糖都給你。”
並不是那包糖多珍貴,就是委屈的時候剛好有人護着自己,所以平樂願意聽蘇恆的話。
見平樂終於停止了哭泣,蘇恆拉着平樂走到賢妃面前,嚴肅着小臉鄭重其事的對賢妃說道:“恆兒敬愛母妃,也喜歡平樂皇妹,以後只要恆兒在一天,就會保護母妃和平樂皇妹一天。平樂是恆兒唯一的妹妹,不管平樂有什麼願望,恆兒都會滿足她。”
小孩子的聲音純潔真切,賢妃不疑有他,滿意的拉過蘇恆的小手,說道:“恆兒能夠這般想就對了,母妃很是欣慰。”
皇后無所出,但記名養了一位妃子的子嗣,那位是陛下第四子。四皇子從出生開始就被皇后帶在身邊精心撫養,按照皇后的期盼這孩子本應該長成文武雙全能擔大任的皇位繼承人,可惜四皇子生來遲鈍,開竅晚學得慢不說,還被宮人帶着沾染了好賭的脾性。
人不壞,卻註定做不了一國之君。
在蘇恆記到賢妃名下的時候後宮還有三位皇子,但蘇恆被封太子后先帝就僅剩下蘇恆一位子嗣,其中曲折先帝心裏清楚,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追究,皇帝不追究,底下的人心裏不管有什麼想法都只得裝聾作啞。
賢妃父親是大理寺卿,外祖是禮部尚書,更有諸位兄長親族在朝中擔任要職,即使膝下沒有撫育皇嗣,在親族的庇佑下也能安度晚年。但是賢妃自幼在權利的中心成長,因為一時之差錯失皇后寶座心中已經耿耿於懷多年,若不能安穩坐上太后之位······她死也不甘。
景德十四年,大祁武成帝於天乾宮因病駕崩,遺詔宣佈傳位太子蘇恆,由於太子年幼,暫由徐敬遠協同沈相輔助六部尚書共同監國,待幼帝加冠禮后再交還大權。
每一步都避開了賢妃的勢力,武成帝昏庸了大半生,終是清醒了一次。
賢妃晉陞西宮太后,與東宮太后同權。西宮太后在不久后便發現了後宮前朝自己處處受制於人,甚至沒有先帝在世時自由,而自己托兄長上書的為平樂請封大長公主的奏章也被幼帝一次次駁回,即便狼崽子對自己已經不再言聽計從,西宮太后還是用了十年才終於看清了形勢,自己多年來養得竟然是只善於偽裝的白眼狼。
西宮太後母族勢力盤根複雜,沈相及徐敬遠在多有阻力的情況下一點點好不容易清理乾淨。
“母后,往後前朝大事有徐愛卿協助,母後為兒臣奔波謀划多年,如今也該安享晚年了。”蘇恆冷眼看着宮人將西宮太后押進寢宮,朗聲說道:“太后感念先帝恩寵,決心為先帝為大祁念經祈福,即日起關閉慈安宮,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出。”
禁足的第二年,西宮太后暴斃,東宮太后與皇帝商量出宮前往千佛寺久居,皇帝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