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海深仇(下)
這時,周德發突然抬起了頭,圓睜老眼,那瞳孔中的恐懼居然不見了:“俺說太君呀,你們可千萬別聽這個老娘們兒的話。……她是周老四家的二兒媳婦,就是個瘋婆子,鄉親們沒有不知道的!……她要是八路的區長,那八路的區長就老鼻子了,俺們都是區長了……”
“就是!就是!……八路的區長早跑了,哪兒那麼多的區長……”人群頓時亂了起來。
淺井一夫沒有咆哮,反而笑了,笑得那就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
土台上的三個鬼子一頓忙活,“野雞脖子”黑洞洞的槍口,險惡的對準了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人群沉默了,但是人人都昂起了不屈的頭顱,那一道道噴射着怒火的目光如利劍般射向淺井一夫。淺井一夫上嘴唇的小鬍子一翹一翹的,動了真怒。
淺井一夫的臉色比誰搶了他老婆還難看。他要快刀斬亂麻,以雷霆萬鈞的手段解決周庄的問題。眾人預感到大難臨頭了,紛紛緊張起來,往一起靠了靠。兩個鬼子架起戰三妮,拖到淺井一夫面前。淺井一夫強忍怒氣,又是一頓“什麼什麼哇,什麼什麼噠。”
戰智湛講到這裏,賀智民似乎有點緊張,他勉強控制住自己,聽表弟繼續講下去。
那個鬼子翻譯對戰三妮溫和地說道:“小娘們兒你別賽臉呀,就說一說糧食藏……”
戰三妮瞅着鬼子翻譯湊過來那張醜陋的臉,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唾沫,大罵道:“呸!……你個王八孫子揍地!……糧食是俺藏的!你就死了心吧,不用想得到一粒糧食!……”
鬼子翻譯倒退了兩步,惱羞成怒,就要行兇。戰三妮不屑的一笑,閉上了美麗的眼睛。鬼子小隊長制止了鬼子翻譯,走到戰三妮面前,嘰哩哇啦的吼叫了一通。一群鬼子立刻衝進人群,在一片哭嚎叫罵聲中,拉出來十個老百姓,被鬼子一頓槍托子打倒在地。
鬼子翻譯冷笑道:“咋樣呀,戰區長?皇軍寬大為懷,現在說還來得及。不然的話,嘿嘿……這些老百姓整個浪兒可都是你‘禍害’死的!……”
戰三妮猶豫了,為了那三萬斤公糧,她自己可以毫不畏懼的去死。可是這些老百姓是無辜的呀,自己身為抗日政府的區長不能保護他們,卻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被殘殺,這……
突然,周德發的兒子周善潤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大聲說道:“戰區長,你不能說!……咱們膠東人生來就剛直不阿,頭可斷,血可流,絕不能幫着這幫……”
“野郎!……”鬼子小隊長拔出南部十四式,“呯”的一槍打在周德潤的額頭。周德潤,這個生長在富庶之家的青年,自幼就接受“仁、義、禮、智、信、恕、忠、孝、悌”的教育,為人謙和,生性懦弱。但是在關鍵的生死關頭,卻表現的那樣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兒呀!……”隨着鄉親們驚恐至極的尖叫聲,周德發慘叫一聲,向兒子的遺體撲去。但是隨即就被一個鬼子一槍托子打暈在地。鬼子小隊長猙獰的把手中還冒着青煙的南部十四式一揮,十幾個鬼子舉起三八大蓋兒,對着躺在地上的老弱婦孺一頓亂刺。頓時,慘叫連連,讓人如同身臨地獄。十位無辜的老百姓的鮮血染紅了學校的操場。
賀智民聽戰智湛講到這裏,目光如炬的雙眼如欲噴出火來,一雙蒜缸大小的拳頭握得“咯吱吱”直響。
人們掩面嗚咽着。忽然,周德發悠悠醒來,他爬起身,面對親人的鮮血,沒有再哭嚎,反而平靜的對鄉親們說道:“鄉親們吶,咱們這些親人先走了!人死為大,咱們跪拜跪拜他們,願他們一路走好,早日托生,咱們這些老少爺們兒隨後就來!願他們托生成八路軍,早日殺回來,給咱們報仇!……”
“嗚……八路軍呀,快回來吧,給俺們報仇呀!……”人們嚎啕痛哭起來,隨在周德發身後,紛紛跪倒在地,叩拜慘死的親人。
聽戰智湛講到這裏,賀智民再也忍不住了,他虎目含淚、虎軀微顫。……
淺井一夫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既心驚,又有一絲害怕,更感到絕望。他心驚的是這些中國老百姓為什麼這麼悍不畏死,和自己朝鮮民族的氣節何其相似。他害怕的是自己加入日本國籍,幫着日本人殘殺中國人會有什麼下場?他感到絕望的是他的感覺,中華民族是不可能戰勝的!但是,淺井一夫隨即把心一橫,“咦哩哇啦”的又叫了一通。
鬼子翻譯又對俺三姑說道:“瞅見了沒有?這些老百姓的死就是你造的孽!……你要是再不說,就把你扒的光腚啦差的,看你往後還咋做人!……”
眼見戰三妮倔強的一仰頭,鬼子們瘋狂地向她撲去,剝光了她的衣服。戰三妮全身綿軟無力,無力掙扎,只能一任鬼子在她面前肆虐。她缺乏營養、乾枯的黑黃柔發散亂地披到臉上,嘴裏緊咬着一綹帶血的長發。人們似乎停止了呼吸,兩眼緊盯地面,看也不敢抬頭看一眼。戰三妮一挺胸,她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朝霞般的紅暈,驕矜無畏的神彩。她竭盡全身的力氣喊道:“父老鄉親們,抬起頭來看着俺!俺戰三妮是你們的閨女,是你們的姐妹!俺就是光着身子來的,現在光着身子走,沒啥抹不開的,別讓鬼子看咱們的笑話!老少爺們兒們,還記得俺教給你們的《國際歌》嗎?……”
接着,戰三妮用她那柔潤又帶些由於憤怒、傷病而沙啞的嗓音,唱出沉重、豪邁而又悲壯激昂的歌聲:“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賀智民淚水長流,強壯的身軀劇烈的顫慄着。但他緊咬牙關,就是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的罪人……”人們就像平日站在操場上一樣,眼望着土檯子上打着拍子的戰三妮,唱起了勞苦大眾自己的歌。唱歌的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
淺井一夫氣得臉都變了形,他見自己的部下有些驚慌不知所措,知道必須當機立斷。他惱怒的一伸手,抽出了朝香宮親王賜給他的軍刀,猛然舉起。隨着一道雪亮的寒光,戰三妮慘叫了一聲,歌聲戛然而止。戰三妮的肚子被砍開了一條碩大的傷口,腸子立刻涌了出來,鮮紅的熱血噴了淺井一夫一身。戰三妮面對鬼子的屠刀,隨即又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又把《國際歌》聲送出喉嚨:“這是最……后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悲戚的《國際歌》聲震蕩着血紅的膠東大地,群山發出凄愴的共鳴!戰三妮胸膛鮮紅的熱血,和悲壯的《國際歌》聲一起向外迸發!鄉親們都驚呆了,他們忘記了悲泣,忘記了恐怖,忘記了唱歌。只是圓睜被仇恨的火焰燒炙的通紅的眼,怒視着殘暴的鬼子。
鬼子小隊長走上前來,用軍刀挑起戰三妮還在不斷蠕動的腸子,拽了出來。兩個日本兵拼盡全力架住渾身顫抖的戰三妮,防止她跌倒。小野找到了戰三妮的內臟,一刀切了下來,獰笑着對身後的兩個鬼子兵說道:“戸は,彼女の頭の上を彼女はどう歌う!……”
兩個鬼子兵毫無人性的狂笑起來,他們把俺三姑的內臟用力套在戰三妮的頭上……
賀智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通”一下跪倒,匍匐在地,號啕痛哭起來:“娘啊……娘!……你死的太慘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就在這一瞬間,戰智湛彷彿聽見了全世界崩潰的聲音。他慌了,急忙搶上前去跪在表哥對面,扶住表哥的胳膊,泣不成聲地不知說什麼才好:“哥!……哥!……哥!……”
賀智民似乎沒有聽到戰智湛的話,就像他母親那樣高昂着不屈的頭顱,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喊出了《國際歌》:“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賀副司令,你怎麼了!……”賀智民的警衛員小李子猛然聽到自己的首長如狼嚎似鬼泣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急忙和幾個幹部戰士衝進了賀智民的辦公室。
賀智民知道自己失態了,一個老偵察兵的心理素質怎麼會這樣脆弱?他頭也不抬的擺了擺手,說道:“我沒事兒,你們出去!……”
小李子和幾個幹部戰士面面相覷,又看了一眼同樣是淚流滿面的戰智湛,不知道這個吊兵是怎麼把首長惹成這樣?但是,首長的命令又不能不執行,他們只好滿臉問號的離去。
戰智湛把表哥扶到椅子上坐下,十分關切的望著錶哥。只見他眼睛緊閉着,牙齒用力咬着自己的拳頭,竭力控制着自己激動的情緒。許久,賀智民這才睜開眼睛,無神的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語般幽幽地說道:“娘啊!……理想的實現有兩種方式,一是我實現了理想,二是理想通過我得以實現。……您老人家為了實現‘英特納雄耐爾’的理想,犧牲得這麼英勇。兒子指定不給您老人家丟臉,您老人家未竟的理想還有兒子,還有孫子!……”
忽然,賀智民又像是回到了現實中,對錶弟說道:“哦……兄弟,你接着講!……”
“俺……還講?……”戰智湛有些為難,但看到了表哥堅定的表情,只好繼續講下去。
“老少爺們兒們,反正沒好了,跟小鬼拼了!……”人群中不知是誰猛然高呼了一聲。
“給戰區長報仇!……”鄉親們“呼喇”一下站了起來,沖向鬼子的槍口!土檯子上的“野雞脖子”立刻吐出了噬人的火舌。
講到這裏,戰智湛已經是熱淚盈眶了。賀智民擦了一把眼淚,有些更咽的問道:“這幫畜生!那‘淺井中隊’後來咋樣了?……”
戰智湛冷笑了一聲說道:“小鬼子的暴行把膠東軍區司令員許司令徹底激怒了。許司令調動了四、五個團的主力部隊對‘淺井中隊’圍追堵截,嚴令不得放‘淺井中隊’回遼東。誰放跑了‘淺井中隊’一個人,提頭來見!嘿嘿……‘淺井中隊’和俺三姑父的十六團二營遭遇了。自古‘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戰士們一聽對面就是在周庄屠村的鬼子‘淺井中隊’,眼睛都紅了。還沒等‘淺井中隊’把隊伍擺開,就端着刺刀,揮着大片兒刀嗷嗷叫着衝上去了。‘淺井中隊’雖然是一個一百八十人的標準中隊,光歪把子就有九挺。可是,‘一人拚命,百夫難擋,萬人必死,橫行天下!’二營那是三四百號人拚命呀,儘管也傷亡慘重,可不到一頓飯功夫就把‘淺井中隊’打慫了。剩下二十幾個二鬼子想投降,嘿嘿……三個連長都殺紅眼了,領着頭衝上去,大刀片子嘁哩喀嚓一頓亂剁,全部了賬!……”
賀智民似乎心有足,問道:“‘淺井中隊’沒漏網的?……”
戰智湛望了一眼表哥后說道:“聽說‘淺井中隊’有一個人漏網,這個人就是那個鬼子翻譯,他的朝鮮名字叫朴英植……”
“報告!……”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不識時務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