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第十一章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這麼快就寫好了”,柳眉詫異的看了唐松一眼,卻沒伸手接那發黃的陋紙,臉上又起了一絲紅暈,“我……不識字”。

聽到這話,唐松真是無語的很了。不過細想想也是正常,這時代識字率低的驚人,整個人口總和里教育的普及率能有百分之十五就算極限了。譬如一個千把人的村子,上過學能讀書的絕不會超過十五個。以柳眉樂戶的出身本就沒有上學的資格,家境又貧寒,不識字才是正常。

“無妨,我念給你聽便是”,隨手將那陋紙放在書几上,唐松站起身來繞着書房走了一圈兒,醞釀好情緒、將自己的心緒沉入那首《清平樂》的意境中后,方才低語吟誦道:

春風依舊,

着意隋堤柳。

搓得鵝兒黃欲就,

天氣晴明時候。

去年紫陌青門,

今宵雨魄雲魂。

斷送一生憔悴,

只消幾個黃昏?

和煦的春風依然特別親近隋堤的楊柳,吹起楊柳細枝飄飄拂拂,枝葉上鮮嫩的鵝黃色漸漸染就,節令正是清明時候。依舊是去年不變的紫陌青門,今晚卻讓我黯然神傷。清明時節傷別念遠本就憔悴傷心,更那堪這般寂寞難耐的黃昏!

這首《清平樂》的宋詞乃是詞中抒寫暮春時節傷別念遠之情的名篇。同樣的暮春時節,同樣的黃昏,唐松原是應景的想起了這首宋詞,遂就錄了下來。

原本是為了讓柳眉更好的理解這首詞所表達的情感,所以他才會在吟誦之前醞釀情緒,刻意將所有的心緒都融入詞中。孰料吟誦之間卻不知不覺的將自己陷了進去。

想想穿越前後的兩樣人生,同樣的暮春、同樣的黃昏、同樣的漢江……千年以來這些事物都亘古不變的存在着,千年以後依舊會存在,這個世界依舊是穿越前後世的那個世界。但青山綠水不改,自己這個被錯亂時空拋棄的浪子卻再也回不到故鄉的那個世界了。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天地無限而人生實在太過短促,在這暮春時節傷別念遠,那一份惆悵、那一份傷懷,那一份對永不能再回的後世故鄉的情感都強烈的湧上心頭,以至於將這首《清平樂》吟誦完時,唐松已是聲音暗沉,簡樸的草廬書房中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莫名情緒淡淡流動。

柳眉顯然是被這種情緒給感染了,她雖然不識字,但唱詩唱的多。人言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她學唱的歌詩又何止三百,日積月累下來,雖然提筆寫不出歌詩,但對歌詩的好壞卻是自有一份鑒別的功夫。

她雖按着姐姐柳葉的安排到此來求歌詩,但直到唐松吟誦出這首《清平樂》之前,她心裏一直都是不放心的——不放心唐松真能寫出好的歌詩,畢竟唐松此前太過無名,襄州知名些的才子詩客中壓根兒就沒聽過這個名號。至於讓他在市井間聲名鵲起的《勸學詩》,嘴上念念還行,要拿來當歌詩唱的話,還真就是個笑話了。

但這首《清平樂》一出,柳眉頓時心中大定。尤其是口中心中反覆咀嚼着“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這兩句詞時,更是心緒自然而然的被引入其中。

傷春悲秋,嘆美好時光不易久持本就是人類共有的情感,也是最能撥動心弦引起共鳴的情感。如今人心中最為複雜難言的情緒卻被如此美妙的語言曲折幽微的表現出來,就連柳眉也毫不猶豫的認定這首《清平樂》實乃難得一見的上佳之作。

而且跟那些格式固定、字數恆定的唐詩比起來,眼前這首句式參差、情感婉曲幽遠的《清平樂》明顯更適合女子歌唱。淡淡的傷別念遠之情消失后,柳眉心中湧起的是無限歡喜,姐姐果然沒說錯,這個唐松實有大才,這一趟確是來對了!

心中想着,柳眉悄步出去將自己的琵琶取了進來。

柳眉懷抱琵琶,纖細的蔥指一抹,流水般的琵琶聲頓時淙淙流出,片刻之後,便聽歌聲隨着琵琶響起,唱的正是剛才這一首《清平樂》。

詞這種文體肇始於隋,發展於唐,大盛於宋。所以詞在後世雖被習稱為“宋詞”,卻絕非宋人的專利。唐人寫過詞的實多,尤其是《清平樂》更是古題,譬如那盛唐詩仙李白就也曾寫過《清平樂》。是以對於柳眉來說根本就不存有詞無曲不知道該怎麼唱的問題,懷抱琵琶奏起清商信口唱來。

柳葉的誇讚實不為過,無論琵琶技藝還是歌藝都極為出色,似她這般說一聲色藝雙絕絕不是虛言。

琵琶曼妙,歌喉婉媚,聽來實讓人沉醉不已。這又是唐松第一次聽古人唱古詞,愈發多了一份新鮮感。

一個唱的入情,一個聽的認真,一時間樸拙清新的草廬書房中便只有悠悠的琵琶及歌聲流淌,如此美妙的琵琶聲歌聲恰與那遠山,斜陽,黃昏渾融一體,直有說不盡的和諧雅緻意韻。

待柳眉將詞的最後兩句三疊而罷收了琵琶時,唐松油然贊了一聲,“好!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有此妙音足可驅盡山居寂寞”。

唐松這番話的意思是說與其傷懷於註定回不去的後世,不如過好眼前的日子。但這話聽在柳眉耳中卻成了別一般滋味,“不如憐取眼前人”,他的眼前人除了自己還有誰?憐!這意思也太明顯了。

柳眉還不曾從快意的唱奏中醒過神兒,便被唐松這幾句贊語弄的是又羞又惱,但羞惱之餘卻不免又覺得他這“落花風雨”的話說的實在太妙,字字句句都能直達人心的最深處,並能撩起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心弦。

只是……我該如何答他才好?

正在柳眉糾結不已的時候,一聲輕微的脆響過後,身前卻是多了一張鳴琴。剛剛說出“不如憐取眼前人”的唐松此時眼巴巴的看着她,眼中急切之色溢於言表,“該你教我彈琴了,現在就開始吧”。

看着此前一直淡淡然有名士之風的唐松現在如三歲小兒般的急切,柳眉忍不住想笑。但再看到他一臉澄澈,似乎剛才那句輕薄話與他毫無關係的樣子,忍不住又想惱,就是這片刻的時間裏,她是又羞又惱又想笑,簡直是方寸大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良久之後,書房中響起了生澀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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