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花燈
陸絕竟然……也跟過來了。
駱蟬衣之所以選擇一個遠離他們的地方,無非是想給他們繼續製造接觸機會。
她又覺得之前把小丫鬟支走,也許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有小丫鬟在,沒準會適當調節氛圍,陸絕就不至於一句話也不說了。
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陸絕竟然會跟過來。
“你怎麼,也來了?”她轉頭怔怔地仰視着陸絕。
陸絕將前襟衫一拂,在她身邊也蹲了下來,抬眼看向漆黑一片的湖面,淡淡道:“確實是個放燈的好地方。”
他把蓮花燈和她放到了一起,垂着眼眸在紅紙上寫下名字。
兩人中間橫着兩盞鮮紅的蓮花燈,一明一滅,如同呼吸,花瓣挨得那麼近,更像一株從水中長出的並蒂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寫好了,看了眼駱蟬衣手中捏着的紅紙,說道:“像這樣,捲起來。”
駱蟬衣依着他的樣子,一點點將紅紙從頭卷向尾。
陸絕看向她的臉,默了片刻,突然說道:“一直想問你,你走的那天晚上,大門是鎖着的,你是怎麼出去的?”
駱蟬衣的動作頓住了,沒有看陸絕,只是看着虛空中的某個點,呆愣了好一會,才說道:“我是跳牆……”
她知道這樣的說法根本就不可信,杜府的牆頭可不是一般的高,別說是她,就是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想要輕鬆跳進去,都是不可能的。
於是她又補充道:“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那牆邊有一棵樹,我先爬上樹……哎!”
她只覺手中一空,只見那張紅紙一下子繃開了卷,跳到了湖裏,她本能地伸手去撈,整個身子也一歪,差點就栽下去。
幸虧陸絕一把撐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了回來,穩住了身形。
“你沒事吧?”他看着她的面容,關切地問道。
她搖了搖頭,看向那個浸了水,逐漸飄遠的紅紙,不禁嘆了口氣:“這可好了,水官壓根就不知道我是誰,解哪門子厄?”
不過轉念想想,其實也沒什麼,水官是為芸芸眾生解厄去苦,她一個冥界的小鬼差,在這瞎湊什麼熱鬧。
她的苦厄,早就歸別人管了。
“用這個。”陸絕把手上的紅紙卷遞給了她。
駱蟬衣輕笑:“那怎麼用,我都看到你寫名字了。”
陸絕沒說什麼,依舊舉着那紙卷,示意她接過。
駱蟬衣只好接過來,心中想着,難道在另一面寫上她的名字?
那水官看到一面是陸絕,一面是駱蟬衣,到底要幫誰呢?
她微微一笑,慢慢打開紙卷,心中已經決定不給水官出難題了,反正她本來就是湊熱鬧的。
“看看你的字是不是……”
紙卷打開到一半,她臉上的笑容就凝結了,直到徹底打開時,她完完全全地僵住。
要不是這三個字寫得如此端正清秀,她都要以為這就是她寫的那張。
她轉眼看向陸絕,眼中映着花燈璀璨的光彩:“為什麼?”
陸絕也看着她,深黝的黑眸透着難得一見的溫湛:“我寫與不寫,都沒什麼意義。”
這話說的駱蟬衣心裏一疼,儘管他說的不錯,哪怕他在跪在廟前磕破了頭,也改不了他的命運。
可是這話聽他說出來,透着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讓人聽着很難過,他不該這樣清醒,清醒得讓人心疼。
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或者應該安慰他,說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可她明明知道,並不會。
駱蟬衣從地上撿起剛剛那截炭筆,在“駱蟬衣”三個字的背面,加上了“陸絕”。
她重新將紅紙卷好,仔細地放在蓮花燈心裏,看向陸絕,略帶苦澀的一笑:“現在可以放了。”
陸絕看着她,一慣清冽的目光此刻好像是化了一樣,融融漾漾的,承載着她的身影。
於是他們共同捧着那花燈,慢慢將其送入湖水中,輕輕一推,花燈就順着波紋慢慢飄走了。
第二隻燈緊隨其後,彼此碰撞,又相依相隨。
駱蟬衣望着那花燈,漸漸失了神,眼眸中像日頭一樣火紅的光漸漸拉扯,朦朧而遙遠。
很多時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快樂。
就像那張紅紙上的兩個名字,一個根本沒有被庇佑的資格,一個則是受到命運的詛咒,再怎麼努力也沒有用。
而此刻,他們兩個卻遙望着花燈一動不動,彷彿比任何人都要虔誠……
——
這場若有似無的初雪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每日到杜府拜訪“除狼英雄”的人也越來越少,有時候甚至一個也沒有。
再過幾日,就是杜老爺的生辰,他的腿傷好了很多,已經能從輪椅上下來,自己拄着拐棍可以緩慢行動。
他一瘸一拐地來到陸絕房間,找他商量想把這次生辰辦的隆重一些。
杜老爺在椅子上坐下,將拐杖立在一邊,摸着更加渾圓的肚皮,自從腿傷以來,他每日不行動,整整肥了一圈。
他嘿嘿地笑了笑,對陸絕說道:“我這人不。”
杜老爺聽后十分滿意,含笑頷首,擠出下巴兩條白花花的肉,隨即又傷感起來:“你爹娘要是在世,看到你這麼出息,該有多高興啊,他們啊,真是命薄,想當初……”
“杜老爺吃松子嗎?”駱蟬衣不願再聽這些,手心地托着一把剝好的松子仁,滿眼期待地看着他。
杜老爺瞄了眼她手心,奇怪道:“怎麼剝這麼多松子?”..
“天寒了,松子添精補血,溫陽驅寒。”她說著,往嘴裏隨意地丟了兩顆。
杜老爺笑了笑,又拍了拍肚子:“我這身膘,比它管用多了,你們吃吧。”
他又自顧自地介紹了一下準備宴請的賓客,臉上洋溢着傲然之色,毫無疑問他請的那些人不是某某官人,就是某某員外,總之非富即貴。
終於,他伸手摸到拐杖,準備起身,陸絕見他身形不穩,忙去攙扶了一把。
駱蟬衣也起身相送,送到門口時,她突然問道:“也不知杜老爺喜歡什麼?做晚輩的想誠心備一份生辰禮,卻又無從下手。”
杜老爺動作停頓住,轉回頭看向他們,一時間有些懵:“生,生辰禮?”
駱蟬衣點頭:“對啊,我們在府上白吃白住也有一段日子了,這也是給我們報答您的一個機會,你說呢陸絕?”
陸絕“嗯”了一聲:“長輩,理應孝敬。”
聽到“長輩”兩個字,杜老爺眼神微微一縮,臉上隨即出現了一種非常隱晦的難堪,這種表情在他臉上可是十分罕見的。
好像是一個一門心思爬高牆夠金子的人,猛然間低頭,看到下面都是被自己踩着頭頂,疼得齜牙咧嘴的人。
他的良心毫無預兆的痛了一下,神情也恍惚了,透過陸絕那張臉,好像看到了他爹娘當年慈眉善目的模樣……
人在一起相處久了,便會生出感情,就比如上一次陸絕從他家裏落寞離去,他完全不覺得有什麼愧疚,反而十分慶幸。
“哪裏用得着你們送,不許再提!你們只要安安生生住在這裏,就是最好的生辰禮……”他看着陸絕,一本正經地說道,說完拄着拐“噹噹當”的離開。
看着杜老爺離去的背影,陸絕的目光偏轉,落在駱蟬衣身上:“生辰過後我們就離開,如何?”
駱蟬衣看了他一眼,轉身坐回到桌邊,繼續抓起一小把松子開始一顆一顆剝起來:“杜老爺腿傷才好一半。”
陸絕跟了過去,站在桌旁,獃獃地看着她纖細的指尖撬開一個個松子殼,緘默了良久才道:“你喜歡這樣的庭院?”
駱蟬衣動作一頓,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搖頭。
她知道,他已經開始質疑她留下來的目的了。
陸絕又想了想:“銀子還有很多,即使離開這裏,也不用風餐露宿。”
她沒有抬眼,也沒有說話,把一顆撬不開的松子放在兩拍皓齒中間,“咔”的一聲,清脆地碎裂了。
原來,他是以為她貪戀的是這裏的錦衣玉食的日子,格局小了,她貪戀的可是杜晴夏啊!
但凡有法子,她才不想賴在人家裏吃軟飯呢。
都怪那個該死的項圈,出的什麼餿主意,陸絕和杜晴夏分明就是兩個物種,就像一條魚和一頭豬,怎麼能把他們搞到一起?
她無奈地笑了笑:“你想多了,我可不是那種貪圖享受的人,從小什麼苦沒吃過,只是你剛剛不是也看到了,杜老爺心裏對你還是有情感的,既然答應了他等他腿傷養好,就也不差這一時半刻了。”
陸絕想着她的話,緩緩點頭,眼神始終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又道:“貪圖享受也沒錯,你吃過的苦已經夠了。”
每次一想起駱蟬衣落水時樣子,口中不停地喊着疼,不住地求饒,他的心底就會隱隱作痛。
她從前的一切他無法干預,但從今以後,她但凡受半點委屈,都是他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