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舊日不再
沈東冬並不是一個好睡的人,如果有人嗜酒成癮,那她嗜的便是安眠藥。
差別是,前者是可以選擇,後者是不得不從。
但昨晚,沈東冬難得逃出了安眠藥的箝制,她睡得很好,很多年都不曾這麼好。
──是為什麼?
折好被子的沈東冬抿唇,她醒來時,房裏已沒有了程予嫣,徒剩她一人。已收拾乾淨的房內,讓昨晚的失序像被人施了魔法,找不出一點證據證明兩人昨晚的親近。
但這並不重要了。看着空蕩蕩的床鋪,沈東冬提醒自己。
她最該收拾的,就是對程予嫣的那一絲擔心,那擔心太多餘,徒增日後分離時的負累。
她明明知道。
於是此際,換好衣服的沈東冬像把素日裏的盔甲也換上了,她清冷的目光落在鏡里的那人身上,穿衣鏡裏頭站着的人一如以往,那精明跟幹練的神色像是在她身上紋了身,只要她蘇醒,便割捨不掉似的。
看着穿衣鏡里的自己,沈東冬想起程予嫣昨晚問她的問題。
確實,她曾經不是一個人住。
『你為什麼總這麼嚴肅,你應該去當個軍人的。』
沈東冬的耳際旋上一絲柔膩,那女子的聲音牽起沈東冬的記憶,沈東冬低眉,彷佛在鏡子裏、又或是在回憶里,見着了幾年前的她與她。
那時,一切都還很單純,沒有傷害,只有愛,純然如初春萌生的嫩芽。
『是嗎?那我去了。』
『不,你不能去,你是我的。』
『…沈東冬,如果我沒答應,你哪裏都不能去。』
沈東冬彷佛聽見女子說,也聽見女子笑,那笑溫柔,甜膩清晰的彷佛並非回憶。
沈東冬低眉,胸口襲上了一陣暖。那裏,恰好,也承載着心傷,疼起來時,痛徹心扉。
她閉上眼,把穿衣鏡闔上了,見不着自己,似乎就不用見着那些徒擾、那些回憶。
她的目光在見着床頭柜上那隻事物時擱下了,那是程予嫣的手機。
看來,程予嫣走了,手機卻忘了。
被遺忘的手機不甘寂寞,震動起來,像是呼喚着她。
沈東冬擰眉,她走近床沿,拾起了那手機,上頭顯示的名字映入眼帘。
──蔣雲翰。
沈東冬抿唇,她記下了這個名字。
---
蕭翊瀟今天下午打給了沈東冬,電話接起時,沈東冬揚眉,她就像個獵人,伺機已久,這會,才終於聽見獵物跑過草叢,往陷阱里奔來的聲音。
應該欣喜。
但身為獵人,沈東冬的喜怒是不外顯的,這是她的專業,誰也不該知道她此刻的心緒,當然,蕭翊瀟最不該知道。
“我知道你還是對楊瀚那個案子很有興趣。”電話接起,蕭翊瀟還沒開口,沈東冬便先說了。
“楊瀚那個案子…”蕭翊瀟錯愕。
他本來打算探探沈東冬的口風,怎麼料得到沈鬼厲一開口,就切中了他心中的要害?這或許就是他倆近乎同期進公司,地位卻在幾年間演變成上下關係的主因?
蕭翊瀟不願想,一想,他便鬱悶。
他清清喉嚨:“我不是想跟單雪淇爭,我是想為這個案子的質量爭。”
“來我辦公室談吧。”沈東冬淡聲說,打斷了蕭翊瀟試圖搏取的名正言順。
兩個人心理都有底的事情,為什麼還需要一起粉飾太平?這種事情,沈東冬沒興趣做,更別說陪着蕭翊瀟一起做。
蕭翊瀟摸摸鼻子,不自討沒趣,他掛上電話。
只是過了會,蕭翊瀟還沒來,佟傑卻先來了。
“Elsa在外頭,說要找你。”說著,他神色尷尬,挨近沈東冬身邊,就像個小李子,一眼的護主心切:“你做了什麼,把一整個暴風雪給惹來了耶?外頭好冷、好可怕。”
“你就愛看熱鬧。”沈東冬嗤了聲。
“我這次沒有喔,這次風暴看起來很大,我認真擔心你。”佟傑捶胸幾拳,玩鬧慣的那雙桃花眼顯盡真誠。
“這倒不用。”沈東冬唇邊泛起一絲冷。
“沈總經理。”
門敲響了,沈東冬還沒應門,人已經踏了進來。
沈東冬抬眸,見着了那女人一眼的傲,那份傲氣,她很熟悉,怕是比這公司里的任何人,都還要熟稔不過。
但這並非沈東冬所願。
“我一向尊重沈總經理的決策,因為我相信沈總經理會對自己的決策負責…,只是,沈總經理,我如此聽話,為什麼你放任其他人不聽話?”
那踏入門內的女子,就連開口也是懾人的傲、螫人的刺,只是這無損於她深邃五官的美艷至極,更無損於她佇立盼顧時,如盛開花朵般的艷麗迷人。
坦白說,單雪淇如果願意笑,怕是連一旁素來遊戲人間的佟傑,都要掏心掏肺、都要忘了這女人發起飆來時的氣勢張狂。
“我放任了什麼?”
沈東冬抬眉,她嚼碎單雪淇的話,再替單雪淇重複一次。
單雪淇嗤了聲,不可置信。
“你居然裝蒜?經紀部那邊已經發了通知,楊瀚跟夏凝兒下禮拜要拍攝,還是我本來要拍的時間,我一問,居然就是敲給我們公司的周刊部。”
“這案子明明就是我們男人Gang談下的。”單雪淇指着門外,像指着昨日開會的事實:“如果不是你放任蕭翊瀟,他怎麼敢?”
單雪淇怒不可遏,多年掩蓋了的瘡疤像是找着了透光的空隙,一揭開,便齜牙裂嘴:“沈總經理,我是不是早不該相信你,只因你根本做不到你口口聲聲說的公私分明?”
侍在沈東冬身旁的佟傑聞言,忍不住望向沈東冬一眼。
沈東冬的神色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如落在暴風眼裏的小島,驚滔駭浪都擱在外頭的海上,更彷佛,對於眼前單雪淇的怒不可遏,沈東冬不是目標,只是個無關的局外人。
但沈東冬不應如此。佟傑想,那麼多年來的傳聞,不應是空穴來風。
門再度被敲響了。
沈東冬揚眉,她示意讓佟傑開了門。
“本人來了,你想問的事情,還是讓他回答你。”沈東冬說,她清冷的目光映入單雪淇的忿忿。
多年來,她倆一直是這般水火不容,如果單雪淇跟蕭翊瀟是明爭,那單雪淇對沈東冬便是暗鬥。
只是這斗,本該是兩個人互爭高下,但沈東冬卻是只守不攻,然而縱使如此,兩人多年來的宿怨卻沒有一絲緩解之意。
此際,聽着沈東冬說,單雪淇瞪了她眼,嘴裏的慍咽下了,她對沈東冬的恨、對她的不滿,從來、也未曾讓蕭翊瀟看過。
這是她們兩人間才知道的事。
不知情的蕭翊瀟踏進門內,踏進了這假象的和平,剛剛的喧擾像是被這空氣給吞蝕,又或者是不留痕迹的讓一旁空調的風給吹散了。
“蕭經理。”單雪淇微笑,嫣唇輕勾,卻字字清晰,毫不掩飾裏頭的憎惡。
見着單雪淇,蕭翊瀟乾笑了聲,他早該知道這是場鴻門宴:“單經理,你也在這裏。”
但沒關係,蕭翊瀟在這公司里混了這麼多個年頭,他不傻,知道到哪兒都要帶只替罪羊。
“你是…?”佟傑困惑,對着那跟在蕭翊瀟後頭進門,有些面熟,卻叫不出名字的女子。
“程予嫣,女孩Ask責任編輯,昨天剛到職。”
沈東冬抬眸,於是她的視線里,映進了昨晚枕着她肩頭熟睡的那個女子。
那女子也望着她,第一眼是詫異,跟着,卻是神色複雜,不見笑意。
昨日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