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章 請等我

第一卷 第2章 請等我

董依依在電腦上打着字,思緒卻飛到了遠在幾百公里的故鄉。這個時候的空虛、孤獨,即便披上再多的衣服,她還是感覺到陣陣寒意向自己襲來。

這個時候董依依特別想念小時侯的母親,想念母親身上的味道。也許每個孩子,不論長多大,都無法忘記母親身上的體味。那是一種未經修飾過的、自然的體溫所散發出來的味道,淡淡的,特別讓人想在懷裏沉睡。

這種記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從嬰兒期開始?還是在長大以後?董依依都不得而知。儘管這種想念的感覺此刻已經佔據她的整個心靈,但是她從不會給母親發生任何一條信息告訴自己的近況或者感情上的問題。

董依依打開手機,看着手機通信薄里那個叫顧紅的人。顧紅是她的母親,但是卻不是她現在思念的那個人,她思念的是小時候母親的形象,現在她對母親是恨的。董依依狠狠地按下了關機鍵。

“顧紅!你嫁不嫁、到底嫁不嫁,不嫁的話你只有這麼大了!”顧紅看着高高舉起凳子的父親,父親佯裝要打。

“爸,那是你們小時侯給我許的親,我不想嫁。”

“你為什麼不想,他家條件好,有幾畝好水田。”

“這叫什麼條件好,有田有地的人多了去,我想嫁的人是……”。

“那我倒要看看,你找個什麼樣的人,比得過我給你說的這家。”

“好,到時候你准同意的。”說完,顧紅一腳邁過門檻,到堂屋挑起扁擔,擔水去了。

顧紅在家裏是最勤快的,每次父親從干農活回來,第一個倒水洗臉的是她。要出去干農活,那個團得最大、烤得金黃的飯糰總是先遞給父親。水缸總滿着的,可以映出人的模樣。地也總是掃得最勤,不論是堂屋、睡房、火房、院壩都像下過雨沖洗過似的。顧紅都是先清掃乾淨,再挑幾桶水,在地上撒上皂角水,一瓢一瓢舀水邊舀邊掃。因此父親格外疼愛他的“招弟”。

父親在一次趕集的時候,看到一塊碎花布,尤其好看,黃粉粉的小碎花朵,點綴在鵝黃的棉布上,衣領還有幾顆布包裹過的紐扣,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好手藝人之手。父親用他賣煙葉的錢扯了幾尺做了件花布衣服。

顧紅從父親手中接過這件衣裳,貼在臉上,想像着自己穿上花布衣衫的樣子,咯咯咯的笑了起來,看得父親直抿嘴:這個娃竟然開心成這樣。

顧紅捨不得穿這件花布衣裳,把它壓在木箱底,上面摞上一件一件的衣服。

顧紅的籃球打得也好,別看個子不高,只要到她手裏的球,誰也搶不走。同學們戲稱“顧紅,你就是個秤砣的手,太鐵了吧,誰也搶不走,哈哈……”一個叫董飛凡的男同學沒有笑,把頭別過去,跑開了。

每次打籃球比賽,董飛凡都是要去看的,他坐在高高的石坎上,從不喝彩,只是一直一直的看,直到比賽結束。顧紅在帶球的一剎那看到了那個坐在石坎上的他,沒看清他的樣子,只是晃眼間看到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的確良襯衣,衣領白白的。董飛凡的籃球打得也好,但是他更願意看她打。

顧紅這次沒有籃球賽,她特意穿上了那件花布衣裳,站在一棵樹下,一邊看同學們打籃球,眼睛一邊瞄那個石坎,石坎上沒人……

球賽結束了,顧紅和女伴們結伴回家。但她不像以往那樣同她們嘻嘻哈哈,自個走着。夥伴們發現了她的異常。“莫非,你的的確良沒來看球,你想他了?”其中一個調侃着說,把她的辮子甩得老高。

顧紅正要爭辯,在路的那頭看到了穿白衣的人,襯衫扎在藍色褲子上,腳上穿着白底黑邊的布鞋。一看就知道是一針一線用心縫製出來的。

“我們就先走了!”女伴們紛紛和顧紅打招呼。“你們等着我。”顧紅跑去追趕她們。

“你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是站在路邊的那個聲音,顧紅立在了原地,手上攥着自已的辮子,“什麼?……”

“我要出去當兵了,你等我回來,這個是筆,給你!我會給你寫信,你用這隻筆給我寫吧。”

顧紅接過這隻筆,是鋼筆,應該很貴吧。要是平常顧紅不會收別人的東西,還是這麼貴重的。但是這次她握着筆沒有說話。

這條鋪滿了樹葉的泥巴小路,只有幾分鐘就可以走完,這次像走了半個世紀。久遠到沒有時間的起點,也沒有了終點,就想這樣的走下去,直到落日餘暉。

顧紅回到家,心裏像揣了個兔子,胸口跳得叮咚叮咚的。她像個賊,慌忙跑到屋裏頭。拿出那隻鋼筆,放在床枕頭下,不妥,一會二姐回來會看到的。放在箱子底下,不方便。找來找去還是決定縫個小口袋在衣服內襯裏,好放,也安全。

“三丫頭,你跑哪去了,一回來就往屋裏鑽,半天不見個人影——”是媽媽在叫她。

一夜難眠,雞叫好幾遍了顧紅才睡着,她也不像往常一樣起早。

“老支書,你這是……”顧紅剛起來洗漱就聽到從火房傳來一個父親的聲音。

“莫非是他的父親?”,顧紅忍不住想聽,儘管這不太好,但畢竟涉及到她的終生大事。“你看,我家老二跟我說了,娃們好上了,我也知道你給顧紅說了親,我今天把家底都帶來了。”

顧紅在火房裏看到了兩擔稻穀、兩封白糖、一腿豬後腿肉和一壇東西,不像酒,估計是一壇豬油。

“老支書,你這麼多東西,我這……這”

“老弟,你不要推遲了,我心裏還愧疚着呢!要你去辦解除婚約的事,你也要費力的,多擔待了。”

“好吧,既然你們家都有這個決心,我也豁出老臉去了,再難我給人家道歉,等你們家老二當兵回來就完婚”。

聽到自己的婚姻大事在長輩們的主持下定下了,顧紅感覺心裏甜甜的,比吃了幾封餅乾和雙喜白糖還甜。

他來信了,說等着他回來就完婚。

而顧紅這一等就是五年……

在等待的時間裏,顧紅也當了五年的代課老師。五年共計1825天,而他們往來的書信不多,但每一封都安靜的躺在顧紅床前的一個木製桌子的抽屜里,抽屜帶個圓環,還可以上鎖,顧紅用一個筆記本壓着。

聽說董飛凡要回來了。董飛凡退伍回來的第三天,家裏按照當地習俗給他和顧紅辦了酒席。董飛凡穿着綠軍裝,他1米8的個頭,俊朗的臉龐,英姿颯爽。

顧紅穿了一件緋紅色的花布衣衫,兩根辮子又粗又長,貼在胸前;紅撲撲的臉因為抹了百雀羚,越發顯得水嫩、光滑,一撮可以滴下水來。

“你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啊一一大傢伙說是不是?”說話的是村裏的一位長者。

“誰說不呢,你看這新房也建得好,梁也挑得高,結實牢固得很,夠傳個兩三代了!”

“多謝各位長輩,我和顧紅商量好了,辦完酒席我們就搬到城裏了,想為將來鋪墊鋪墊,有了孩子也可以有個好地方上學。”董飛凡把酒杯舉在胸前,環一周一飲而盡。

“當過兵的人就是不一樣,這氣魄一一”大夥稱讚的稱讚、竊竊私語地竊竊私語。

董飛凡是見過世面的人,雖說帶着顧紅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陌生,但是他腦子靈活。看到別出租盒子板,回家就把新房的板子拆了,氣得老爺子掄起煙桿斗追着就是幾杆子。

“給我滾,你要是不給老子混出點樣子來,就別回來了!聽見沒有——!”

董飛凡連夜請顧紅二舅套上馬車,拖着拆下的木板進城了。

那些年城裏人做生意的人多,漸漸的出現了萬元戶。出租盒子板即能維持生活,還可以略有節餘,主要得益於顧紅摳錢摳得緊,一年不到他們就存下了幾千塊錢。

到城裏的第二年,大女兒就出生了。雖說是個女娃,董飛凡沒有重男輕女的念頭,他視為掌上明珠,取名依依,伊人可愛的意思,是他的貼心小棉襖。

只有飛凡媽,看了很是不滿,就來看了一趟,拎過來十幾個雞蛋,就再也沒來了。每次顧紅和董飛凡回去看望二老,婆媳見面心裏像堵了牆似的,拆不掉。顧紅每次待不過一天就回娘家了。

第二年董依依的弟弟出生了,後來又添了個妹妹,顧紅和婆婆的關係才比之前緩和了。孩子的爺爺每次來都挑來當季的楊梅、板栗或者獼猴桃哄孫子孫女。

幾年下來,顧紅勤儉持家,一家人的小日子過得平平淡淡。顧紅眼裏只有孩子和這個家,去哪吃個酒席必是當天要返回的,也沒有任何娛樂。

董飛凡看到自己的老戰友有的干出了名堂,自已還在出租盒子板。就想干一番大事業,漸漸的,家也回得少了,經常在外面喝酒應酬,半夜醉醺醺一身酒氣回家。

董依依和弟弟妹妹們,時常聽到父母的爭吵聲。三幾個裹着被窩大氣不敢出,有時候還有“砰一一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又被摔破了。

在幾個老戰友的幫襯下,董飛凡湊到了一點本錢,收購了一家連年虧損的麻紡廠,除去安置麻紡廠職工的成本,董飛凡成為改組后的第一大股東,持股48%。另一位持股30%的股東是他的一位朋友,也支持他。剩下的22%都是散戶,有職工持股,也有小股東,董飛凡通過協議的方式購買他們的股份。由於收購付款的時間放得比較長,資金壓力相對較小。

董飛凡看重的是麻紡廠占的這塊地皮,在成為實際控制人之後,就將主營業務搬遷,將原廠址作為房地產開發項目經營。董飛凡成立了當地第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由於眼光獨到,樓盤銷售回款快,董飛凡就掘到了第一桶金。

看到了房地產的黃金時代,董飛凡陸續拿地,幾個樓盤一起開工,眼看紅紅火火搞起來。董飛凡成為這個小城市的明星。圍繞他的人物形形色色,一到哪都一幫一幫的,都稱他董總。但是人紅誘惑也多。

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與顧紅的話說不上三句。夫妻之間的溫情逐漸被消磨。

隨着董依依和弟弟妹妹們個接一個去上大學、讀高中,顧紅沒有了寄託,開始打起了麻將。

“反正,你家那位能掙錢,打5塊的太小,至少也來個二十的……”牌友們勸到。

儘管顧紅只是輸錢,沒有贏錢。現在只有麻將能給她一點刺激,她整個人麻木了,每天除了做三頓飯一一儘管沒有他,但她還是要做。尤其是寒暑假,孩子們回來,她才感覺到自己活着的價值。

顧紅打麻將回來,桌上放着一封信,是董飛凡的,她也預感到這一天的到來。她看也沒看收拾好行李,登上了幾千公裡外的火車。只給董依依們留下了一句話:“媽走了,你們好好照顧自己。……”

董飛凡回家看到人不見了,才意識到這二十多年來自己對顧紅的傷害,他回家收起那封信,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幾年沒有音訊。

幾年後,房開企業在銀行貸款沒有以前那麼容易了,為了幾個樓盤項目的運轉,董飛凡不得不向民間資本借。借貸的利息高得驚人,有4分的、5分的,甚至到後來挺不住的時候,他連10分的也借過。

其中一個樓盤由於資金鏈斷裂,購房戶圍攻售房部要求退房,材料商、施工人也一改往日的和氣,要求支付材料款和工程款。債主們更是每個月都討要利息,而他已經支付高額利息幾年了。

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向躲瘟疫般的從他身邊逃離。

這一切如潮水般灌來,太快,現在沒有顧紅的支撐,“我……不知還能撐多久”董飛凡後悔沒能經營好這個家。

“依依啊,要是爸爸當初沒有做房地產就好了,現在我們還能踏踏實實的過個普通人的日子。”電話那頭滿是懺悔。

“爸,你挺住,我們把所有的資產都賣了吧,能還多少是多少,我和弟弟妹妹們都大了,學費這些的你不用管了,我們能自個掙錢讀書、養活自己。”

董依依掛斷電話,撥通了顯示着“顧紅”的電話號碼。

“你回來吧!回來看看爸爸,他需要你!”董依依近乎哀求了。

“我是不會回去的,他的人生是自己造的,他把我也造進去了,我的苦向誰說?!我恨不得一一”

“嘟嘟嘟……”

這個世界的聲音彷彿被暗物質吸走了一般,只有這嘟嘟嘟的聲音,直刺進董依依的腦袋,啃噬着她的細胞,蔓延到她的血管,像是要噴射出來。哪怕帶出口血也是好的,可是愣是憋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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