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九十四章 獨坐幽篁
過去些許時辰。
天下樓五層樓里,天際始終湛藍。
竹不秋飲完手邊竹葉清酒,從竹簡里拔出目光,歪頭看眼竹樓外,院中空曠,有幾顆新筍正在冒頭。
院中有幾樹竹子遮去天光,地面微微涼,不冷不躁。
有舅舅劍神撐腰,君不白幾日繃緊的身態徹底放鬆,散去滿身劍意,在陰涼中睡得舒坦,微微鼾聲起伏,於竹海中奏鳴。
鼾聲入耳,亂了清凈,竹不秋捏指蘭花,幾片狹長的竹葉從枝頭抖落。竹葉起初落下時綿軟輕飄,途中陡然增勢,鋒利尖銳。
竹不秋略帶怒意道:“這可是王家藏書樓,若是想睡得踏實,早些回你們天下樓去。”
君不白不曾睜眼,睡意中一袖刀意脫手,斬落幾片竹葉,蓄勢而升的刀意將天際斬出一道虛影來。
頭頂露出木樑,竹不秋伸出兩指,抹平那道煞風景的虛影,也不再管他,自顧捧書賞字。
君不白幼年曾隨舅舅蘇牧來五層樓呆過數月,深知竹不秋不會為難他,養神半刻,直到神海清明。
四層樓中與梅聽雪那一戰,此刻渾身還有酸痛感,懶得起身,側過身子躺卧院中,對頭頂這方天地升起興緻,慵懶問道:“秋叔,您這功法究竟叫什麼名字,是不是王家四層樓朝上的人,都會這功法?”
竹不秋攤開半卷竹簡端詳,頭也不抬,嘲道:“你管這功法作甚,連梅丫頭都沒打過,怎得還想跟我過幾招不成,當年你娘也只登到我這五層樓而已,樓上那兩個怪物,除非你爹跟你舅舅來,尋常人想登樓,難如登天。”
王家藏書樓實力如何,君不白自然知曉。
竹不秋順完一列竹簡,抬頭勸道:“早些回吧,別傷了兩家和氣。”
君不白收起懶散,從院中起身,一身肅然,“天下樓名聲受損,我身為樓主,豈能連個說法都沒討得就回去,往後天下樓如何在江湖立威。“
竹不秋搭在竹簡的手稍作停頓,和顏悅色道:“行走江湖,一是靠技高一籌,二是憑人情世故。既然劍神已經親臨,不論他此番前來事出何因,王家都會留些情面,估計過些時辰,便會有人來邀你去見家主,商議個兩家都滿意的結局。”
已能猜到結局,君不白散開十指,暫且壓下心頭怒氣,仰頭環顧竹海。
竹不秋正回身子,食指劃過竹簡,在字裏行間透進一縷內勁。沉聲許久,驀然抬頭道:“你爹是不是還在金陵?“
君不白搖頭,“前幾日來過,估計已經回五味林了。”
竹不秋嘆口氣,“要是刀皇跟劍神同來,估計這時辰家主都已經親自來迎你了。”
君不白聽出言外之意,走去樓中,對面而坐,端起酒壺,為竹不秋添上一杯竹葉酒,雙手捧去竹不秋身前,笑道:“是不是嫌我擾了您的清凈,要不,我在樓中多呆幾日。”
宅在樓中幾十年不出,獨坐這片竹海,已讓竹不秋無欲無求,靜心捧書,自然不喜旁人叨擾。
騰出手接過君不白遞過的酒,輕抿一口,調侃道:“你娘都來金陵好幾日了,你都不曾去看她,若是讓她知道你賴在我這不回,下次可就不是你舅舅來借青筍了,怕是我這整片竹海,都會被她連根拔起,弄去天下樓當柴燒吧。”
君不白端坐桌前,嬉皮笑臉道:“您別總想趕我走,王家這事不了解,我便不回去,我娘那,回去見了我娘,跪幾個時辰就行,她那人心軟得很。”
難得有人說上幾句閑話,竹不秋自顧笑道:“你娘那人還心軟,若不是江南幾十年前便有了魔尊,這魔尊的名號估計就是她的了。”
君不白笑得更大聲,“那不假,魔尊江南還被我娘弄去天下樓燒了幾年火呢。”
竹不秋飲完手中竹葉酒,抬眼望去竹樓外,細思片刻,低聲道:“你方才不是問我這功法叫什麼?海市蜃樓,當年千魔宮左護法葉千樓的成名絕技。
君不白驚呼道:“海市蜃樓!”
勾起舊事,竹不秋無心翻書,捲起竹簡擱在案幾軟綢上,起身,走出竹樓,立在門前,負手而立,門外竹海青蔥盡收眼底。
“葉千樓當年兵解前夜,來王家藏書樓用海市蜃樓朝王家前任家主換了樣東西。”
“換了什麼?“君不白好奇道。
竹不秋站得筆直,“自從前任家主病逝,便沒人知曉。”
“那葉仙……”姜紅雪是葉仙子的師祖,君不白已習慣稱她為師祖,話說一半,突然改口,“姜紅雪已到了江南,她可知曉此事?”
竹不秋搖頭,“她若知曉,幾十年前便來王家討要了。”
君不白遠眺竹海深處,姜紅雪此番入江南,是為葉仙子而來。倘若他與葉仙子聯手不能說服她,又該如何。
金陵城上頭,困住姜紅雪的海市蜃樓仍在,君不白沉思片刻,試探道:“秋叔,你這海市蜃樓的功法能否傳授我一二?”
竹不秋聽出君不白的心思,再次搖頭,“姜紅雪如今可是長生境,金陵城上頭的那座海市蜃樓是你們金陵天下樓三層樓那位前輩的手筆,你若真想葉仙子留在江南,還是早些回天下樓尋那位前輩吧。“
金陵天下樓三層樓君不白去過無數次,並沒見過旁人,如今兩次聽聞,不禁好奇,問道“那位到底是誰?“
“回去問你娘,她最清楚。”竹不秋說罷,整好衣容,幾步走去院門處,像是去迎人。
竹樓籬笆低矮,君不白沒察覺那人何時現身門前。
那人身形挺拔,比竹不秋高上半頭,生得白凈細嫩,平易近人。頭頂頭髮黑白參半,用枚古樸的玉簪攢起頭髮,紫色儒衫垂在鞋面,雙手抱着一支狼毫,仙風道骨。
侯在院門的竹不秋笑臉相迎:“中書君可是得了家主的令來請人的。”
中書君欠身回禮,一眼望向君不白,上下打量,笑如春風,“這就是君如意的兒子,果真是得了君如意的幾分神態。”
竹不秋背去右手,擺手示意君不白出來見人,並傳音道:“中書君鎮守藏書樓第七層,王家諸多事宜都是由他處理。”
君不白一步邁在院中,朝中書君拱手見禮,“晚輩天下樓君不白見過前輩。”
中書君心滿意足,“比蘇柔好,上次她來王家,見我第一面,可是當頭一棍,要不是你爹攔着,這王家藏書樓能被她拆個七七八八。”
君不白站得隨意,不喜道:“我方才行的是晚輩的禮,你不是家主,我不行禮也是可以。我娘生性洒脫,愛恨分明,估計你們王家惹惱她了吧。”
顏面被駁,中書君收斂笑意,抬手揮毫,在院門外寫下一筆風字,狂風亂卷。
君不白被捲入風中,接連幾道刀意脫手,都未能破開狂風。慌亂間蓄滿一袖劍河,逆着風勢攪動,狂風絲毫未破。
中書君笑容再現,品頭論足道:“還是年輕,差了些火候。”
竹不秋不忍,一旁出言制止,“中書君別讓家主等太久,他雖是晚輩,但也是天下樓的樓主,不同你行禮也是可以。再刁難下去,便是我們王家不知禮數,倘若金陵天下樓三層樓上那位出手,整個王家都得……”
仙人之威,不是刀皇劍神那般還能抵抗幾招。
狠話竹不秋沒說完,中書君收起孩童興緻,拉下臉散去狂風,白竹不秋一眼,直呼其名:“竹不秋,你這人啊,無趣得很,我只是同小輩開個玩笑罷了。”
這不要臉的功夫,竹不秋自嘆不如。
君不白被狂風卷得昏頭轉向,落地時腳步虛浮,如踩棉花,趕忙朝周身渡去幾道暗勁,穩住身形。
中書君經竹不秋提醒,已收斂許多,歉聲道:“小友啊,這樓中許久不來生人,心生歡喜,難免隨性了幾分,別介意啊。”
君不白被戲弄一番,對中書君好感無存,冷言暗諷道:“王家如此待客之道,怪不得能教出那種浪蕩子來。”
中書君自然聽懂君不白話中之意,惱道:“小友,注意言辭!”
君不白不怯他,揚手招來身後劍河,劍意張狂。
湛藍色天際落下一筆請字,夾在兩人中間的竹不秋吐一口濁氣,渾身輕鬆。
中書君瞧見那筆字,才悻悻收回怒意,重回平靜,笑意對人,“適才有些失態,樓主請隨我去見家主吧。”
相見不歡,豈能再跟他走,君不白半步未移。
僵住片刻,中書君朝竹不秋使去眼色。
竹不秋不想二人驀然出手,毀了這片精心養護多年的竹海,從中調停,傳音給君不白,“去吧,家主已出面,他不會刁難於你。”
有竹不秋作保,君不白猶豫片刻,收了劍意,邁出門去,暗暗藏一袖刀意防身。
中書君揮毫,竹海朝兩側退去,露出條先前未有的彎曲小路來,青石小路延伸向上,不見盡頭。
“樓主請。”中書君抬袖指引。
君不白才不管他作何姿態,大步踩上青石小路。
中書君作別竹不秋,隨在君不白左右。
竹不秋在遠門前目送二人走遠,竹海掩去青石小路。獨享眼前竹海的清幽,心頭格外舒暢。
靜立許久,折回院子途中瞥見陰涼里冒頭的筍尖,蓄六年之力才見其貌,有感而發。步入竹樓,取五弦古琴橫坐院中,撫琴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