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九十一章 以禮待人

第一卷:煙雨江南 第九十一章 以禮待人

王家藏書樓前。

君不白那句問劍剛剛說出嘴。

一塊沾滿水汽的硯台從湖中筆直飛出,曳出一片清秀的水花,挾着湖底濕寒的涼氣朝他面門砸來。

“王家規矩,要見家主,先過我這洗硯池。”

洗硯池前的矮亭中,傳來一聲慵懶的呵斥聲。

君不白低頭去看,亭中有一白衣素然的女子,裙尾袖口點墨成畫,描着一大片墨竹山水。女子約莫二十齣頭年紀,面色清秀,不點妝翠,枕着一條手臂,睡在兩根亭柱拉起的麻繩上閉目養神,女子秀髮垂落,隨湖風左右晃悠。

君不白低頭去看時,女子另一隻空出來的手再次抬起,做出勾手狀,又一塊帶水的硯台從湖底飛出,朝謝湖生面門砸去。

心繫阿墨安危,謝湖生不再逗留,一步洞庭走遠,那塊撲空的硯台在半空迴旋,落回湖水之中。

王家藏書樓二層樓最東側的書房中養着各種蘭草,寬袍老者提壺澆水,路過窗前一盆剛從山林移栽而來的蘭草,蘭草嬌弱,有些枯敗,老者惋惜一聲,伏下身子翻剪蘭草背陰處死掉的枯葉。

一抹青色從天際劃過,老者輕撫蘭草,將其修剪齊整后搬到背風地方,在案几上擱下水壺,起身一步踏去半空。

“蘭老頭今日倒是捨得他那一屋子蘭草了。”

洗硯池旁閉目養神的女子戲笑出聲,在亭中伸足懶腰,躍下麻繩,晃出涼亭立在洗硯池上。

女子神態略顯輕鬆,彎腰鞠一捧池水沖洗臉頰,抬頭問道:“天下樓今日在陸園的燒尾宴你為何不去?”

女子是洗硯池現任主人硯清池,王家家主王淮安的養女,與金陵天下樓樓主唐盈的女兒陸琳琅更是閨中好友,與君不白也是舊相識。

君不白收斂劍意,落在洗硯池旁,與她遙相對視,“剛從蘇州來,還不曾知道陸園的事。”

硯清池對着湖水梳洗,洗硯池的水洗去濁物,讓她不染朱紅的臉更加素色純然。

昨日收了好友陸琳琅的請帖,今日要準時去赴約,不能誤了時辰,硯清池漫不經心道:“你今日來王家,是因為那個被逐出家門的浪蕩傢伙?”

君不白藏在袖中的劍意鼓起衣袖,“南疆五鬼在蘇州傷了我樓里的人!”

硯清池甩甩衣袖上的水,“聽說那潑婦還花了一萬兩請了明月樓的人。”

君不白回望天際,謝湖生的身影不知落在王家何處,“明月樓是去對付謝湖生的,阿墨姑娘也被人從洞庭湖擄走了。“

硯清池梳洗妥當,走去岸邊,淺問道:“阿墨姑娘是誰?“

君不白半軟聲調,“謝湖生的心上人。”

硯清池抬起手舉過頭頂,透過指縫看刺眼的天光走到何處,估量自己幾時出門才不誤陸園赴宴的時辰,吐一口濁氣,幽然道:“聽着像是那潑婦能做出來的事,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子,這王家的門風啊,被那對母子敗壞了不少。不過那潑婦畢竟是王家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進門的,心性再不正,也該由王家家法處置,你今日來,想尋她的麻煩,怕是很難。”

君不白一臉不悅,“怎得,你們王家就這般縱容她肆意妄為不成!”

硯清池晃晃腦袋,自嘲道:“這讀書人啊,腦子讀書都讀傻了,面子看得重,有些理是很難講通的。”

隔牆有耳,藏書樓上落下一筆字來,砸在硯清池頭上,字有千斤重,敲得她腦殼發疼。

硯清池揉搓腦殼,等痛感散去多半,抬頭望一眼藏書樓頂,樓頂半開的窗子,有一道淺淡的身影。義父在看,硯清池一改懶散,瞬間換了神態,勾手,幾塊硯台從湖底躍出,停在她身前。

“今日之事你得去見家主,王家規矩,要見家主,先過洗硯池。“

君不白不想與她動武,御劍行去藏書樓頂。

一塊硯台從身後追上來,將他前路阻斷。

硯清池追上前來,身前硯台化身石階,她每抬一步,便有一塊踩過的硯台攀高半尺,等她踩踏,“你我私交歸私交,但王家的規矩不能破。”

硯清池聲音清朗,整個藏書樓都聽得見。隨她聲音落下,洗硯池中,無數硯台飛出,好似一場雨,從湖面向蒼穹傾瀉。

眼神交錯間,君不白停轉身姿,蓄滿一袖刀光朝湖面揮去。

刀光凄冷,垂落時彷彿鋪灑在湖面的天光,整座洗硯池都被籠罩其中。

無數硯台被刀光吹乾水汽,又從蒼穹墜回湖底,洗硯池喧囂一盞茶時辰才回歸寂靜。

硯清池被刀光逼回水面,毫髮未傷,顯然那一刀,君不白留了情面。輕笑一聲,憑水而立,自己也未出全力,兩人算是扯平,也不再去攔君不白,低頭借湖面倒影整理衣容。

君不白御劍行出幾丈,依然沒到藏書樓樓頂,再行出幾丈,還是不見樓頂。

他在攀升,藏書樓也在攀升。

“這藏書樓外設了禁制,你要想去樓頂,就要一步一層登上去。”硯清池好意提醒。

藏書樓頂落又下一筆字來,墜如千金,硯清池怕被責罰,閃身飛出王家,行去赴宴陸園的路上。

王家能約束她的,只有義父王淮安,可若是她真想走,無人能攔得住。

硯清池走後,君不白又行出幾丈,還是不見樓頂,斷了御劍的念頭,收劍,落在藏書樓正門前。

王家藏書樓一層樓是間書塾,沒有門窗遮掩,整齊排列的桌椅也無人落坐,每張桌面文房四寶歸置齊整,靜等人來。天光將屋子照得透亮,鬚髮垂地的夫子端坐在樓中高台,雙目凝望身後懸樑垂下的一卷白紙,紙張白凈無暇,讓人不敢輕易落筆。

君不白抬腳邁進書塾,弄出聲響。

出神許久的夫子回頭,聲音空遠,“若是你,想在這紙上留下何物?”

藏書樓有九層,每一層都逗留,幾時才能登頂。

君不白本就不好讀書,老夫子文鄒鄒的一問,讓他不喜,抬袖,落下一道刀意。

老夫子搖頭,身後懸樑垂下的那捲白紙無風自動,攤開幾尺繞着高台,護住年邁不便起身行走的夫子。

刀意落在紙上,沒斬開那捲白紙,在紙面留下一道粗淺的墨痕。

老夫子長嘆口氣,身前白紙上那道粗淺的墨痕化成刀意,還給君不白。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君不白捏出一道刀意,將老夫子回敬他的刀意斬碎。起手喚寬闊的劍河湧進一層樓,劍河無影,夫子肉眼看不見,只需一劍破開老夫子身前白紙,就能去登二層樓。

灌滿一層樓的劍河奔涌,老夫子雖然看不見,但身前白紙護主,不斷開展,在一層樓中蜿蜒曲轉,一道道劍痕落在紙上,白凈無暇的紙上被墨痕染得通體烏黑。

夫子再次嘆氣,開展的白紙抖出劍河,朝君不白奔去。

君不白抬袖,散去自身喚出的劍河,靜立在原地。

開展的白紙抖完劍河,收卷回懸樑,依然白凈無暇。

一層樓中狼藉一片,老夫子撐起身軀從高台走下,彎腰整理散亂的桌椅,將筆墨紙硯歸整回原處。

樓中桌椅眾多,老夫子每歸整一組,就要停下喘上半刻。歸整好三組,老夫子停下喘息的間隙開始變長。

君不白見不得這些,暗自催動御物訣將散亂的桌椅拉回原處,落在青石上的筆墨紙硯騰去半空,依次擺回桌面。

懸樑垂下的白紙上慢慢浮出個禮字。

“一個禮字,也算講得通。”

老夫子抬眉淺笑,不再起身,倚坐在桌椅前,懸樑垂下的白紙向上捲起,露出通往二層樓的木梯。

以禮待人。

君不白躬身行出禮數,老夫子擺手,讓他自行登樓。

君不白徑直去登二層樓。

一層樓每日都是讀書聲朗朗的書塾,今日無人,可以偷閑半日,老夫子起身,泡一壺凈茶,捧書靜坐,期間迴響起什麼,抬眸遠眺,“蘇柔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懸在橫樑上的那捲白紙舒展,垂落在地,貼近橫樑處的陰影中,有一截被外力撕斷的斷痕。

鎮守王家藏書樓數十年,唯有蘇柔是以強力登樓。

老夫子無心讀書,抿一口茶,陸園的茶清新回香。

一道身影從門外砸進樓里,舒展的白紙將其安穩接住,之前藏書樓二層樓去攔謝湖生的寬袍老者跌落在白紙上,身上血跡染紅白紙,略顯狼狽。

“沒攔住謝家那個後生?”老夫子拂袖,掌風送去一盞茶給寬袍老者。

寬袍老者灌一口茶,身上傷痕隱去,撕裂的袖袍也完整如初,老者跳下地面,活動筋骨,待傷痕完全褪去,慨嘆一句,“謝家那後生是個純粹的武夫,拳意太過霸道,能登江湖榜,也是實至名歸。”

老夫子凝眉,沉吟片刻,低聲道:“他遇上家主,勝算有幾成。”

“六成。”寬袍老者踱去老夫子身旁,尋一暖陽處坐下,品茶聽風,內里的傷還未恢復,暫時不用回二層樓。

老夫子為自己倒滿一盞茶,望着新茶煎煮的茶湯開口問道:“你回樓里,那誰去攔謝家後生了!”

天光太暖,曬得舒爽,寬袍老者合上眼皮,虛弱回道:“梅丫頭去了。”

一層樓窗前瓷瓶中枯敗的柳條莫名長出幾朵梅花來,梅香暗雅,有伊人踏香而去,整個王家院落,都有梅香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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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春風一劍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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