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沈邈的過往
接下來,便是排宴。
曹國泰一手拉着一個自己的弟子,滿懷暢意地步入飯廳。
這位早已致仕的官員,雖說對於身外之物,沒有什麼特別的執念,但是對於美食一道,確實極為講究。
用老人家的話來說,就是聖人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既然人家聖人都這麼說了,他們這些徒子徒孫自然是要緊跟步伐的。
今天曹老爺子顯得特別高興,又有楚塵帶來的美酒助興,席間便和自己的兩位弟子,一頓狂飲。
酒過三巡,曹老爺子瞧着差不多了,便說起了前兩天聽到的事情。
“聽說那孫家都上門來威脅了,果有此事?”
曹國泰眯着眼睛,似乎處於一種微醺的狀態,但年邁的老者此時身上並無一點頹老之態,反而像極了一隻在冬眠中假寐的老虎。
隨時會衝下山,來一記餓虎撲食。
聞言,沈邈和楚塵對視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通過李文田,沈邈已經知道了楚塵的全部計劃,這時候哪怕是當著恩師的面,也是不能透露出來。
因為他太知道自己這位恩師的脾氣了,要是萬一不小心走漏風聲,那他們這些日子的努力可就白費了。
“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這件事情老師您就別管了,我想一切自有朝廷做主吧。”
沈邈一邊說著,心中也滿是感動。
他原本以為曹國泰今日將他找來,不過是為了給楚塵壯聲勢罷了。
卻沒想到,老師在酒過三巡之後,第一個過問的卻是自己的問題。
看着曹國泰似乎意有所指地看着楚塵,沈邈一下子明白了。
恩師這是知道眼前這個少年的厲害。
所以想讓對方過來幫幫自己。
想到這裏,沈邈不禁心中一酸。
人這一生的際遇,真是無法琢磨。
自他在青雲學宮畢業之後,為了自己的愛情,來到了徽州這個地方。
當時就在得知他這個決定的一瞬間,幾乎所有同屆弟子,便都與他斷絕了往來。
開什麼玩笑,大家都是拚命要往上爬的人,遇到了這種人躲還來不及呢,哪裏還有什麼交際的必要。
更何況,遠離了京城,基本上就是遠離了權力的升級之路。
在那些人看來,沈邈已經拋棄了自己的前途,不求着他們辦事就是阿彌陀佛,哪裏還能指望着這人做什麼呢。
當年那個青雲榜上的常客,那個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少年,在拿着婚書的那天,等來的不是親朋好友的祝福。
而是一個個閉門羹和一張張冷漠的面孔。
在京城的家中,晚上,原本該是洞房花燭夜的熱鬧場景,看着院子中那幾十桌空蕩蕩的桌子。
沈邈當時便精神崩潰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
明明當時讀書的時候,都是一個個稱兄道弟,一起扛過操練,一夜秉燭夜讀的同袍,為什麼在他最需要祝福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
就是因為他娶的女子,不是什麼權貴豪門,而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小姐嗎?
那天晚上,沈邈坐在台階上,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便陷入了高燒之中,昏迷了三天三夜。
等他再次醒來之後,便陷入了深度抑鬱,他失語了,沒辦法正常和人交流說話了。
聽着一牆之隔,外面熱鬧世界傳來的喧噪,沈邈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了一個極為沙啞的聲音。
“走!”
說完,便再次暈了過去。
接着,便是那位新娘,雇着馬車,開始帶着沈邈離開了京城。
在離開的那天,天上飄着小雨,來送行的人,除了當時的房東之外,就只剩下一個身着宮服的宮女。
為了這次出來給閨蜜送行,那位宮女花光了自己小半年的積蓄,只為買通看門的守衛以及值事的太監。
她拉着閨蜜的手,說道:
“你放心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辦,這口氣,我替你出!”
那位可憐的新娘並不明白當時那位身材瘦弱的姐妹,這句話背後代表的意義,直到多年之後,那位和她擁有換帕之交的女孩,登上妃位,再晉陞后位之後,親手將那屆青雲學宮所有弟子,全都貶謫到外地之後。
她才知道,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閨蜜便着手計劃着這一切。
這些自然都是后話,但當時對於那對可憐的新人來說,磨難還遠沒有結束。
沈邈的病越來越嚴重,到了最後已經基本上到了失憶的邊緣。
他只能記得起自己在青雲學宮讀書的日子,再往後的就全都記不清楚了。
這自然包括了和自己心愛的那個女孩是如何認識的,相知,相戀,最後私訂終身。
每天沈邈只有在拿着書本時,精神才會稍微好一點,其餘時間,都只會坐在家門口台階上,看着天空發獃。
那女孩原本並不認識太多字,更何況詰屈聱牙的百家經典。
可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女孩開始每天都拿着書本,陪着沈邈一起念起來。
從大清早,念到中午,直到沈邈踏踏實實地睡了過去,女孩這才將丟得滿地的書本收集起來,然後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
她要將昨天夜裏,熬夜編織的手工,拿到集市上換些吃穿家用。
運氣好的時候還行,也有苦等半天,一無所獲的時候。
女孩便又拿着熬紅眼編好的東西,一路哭着回來,在進門之前,再擦乾眼淚,換上一張笑臉。
如此反覆半年之久。
然而,女孩的堅持,並沒有換來上天的同情。
沈邈的病情非但沒有改善,反而變得越來越厲害起來。
女孩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便開始病急亂投醫地將沈邈的情況給往日那些在青雲學宮上學的同學寄了過去。
可惜等到的卻是石沉大海的消息。
其實想想也並不意外,當時這些人連婚禮都不願參加,又怎會對此時的沈邈有任何同情。
不少人還拿着這封信,四處宣揚,完全當作了茶餘飯後的笑料。
但女孩卻沒有放棄,一封不行,那就十封,十封不行,那就一百封。
最終,女孩共寄出了三百六十三封信。
終於有一天,當時遠在邊境隨駕的曹國泰收到了來自京城的廷寄,才知曉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