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着
他伏在一個早已失去了本色的垃圾筒的後面,眼前是一大片灰色的建築群,矗立在灰濛濛的地平線上,腳下是一大片枯黃的野草,很有點秋天的肅殺光景,但事實是,現在是夏季。
天色灰暗,好像是早晨或者傍晚的樣子,他看了一下腕上的全自動機械手錶,中午12點,感到有點餓了,他從上衣口袋裏摸索出一塊壓縮餅乾,小心地揭開包裝紙,掀開口罩,往嘴裏塞了一大口,又小心地將它重新包好,放回口袋,這可是他一天的口糧。
他滿足地咀嚼着略帶霉味的壓縮餅乾,習慣成自然地瞄了一眼佩帶在胳膊上的核輻射測量計,讀數正常,他像一個正在減肥的人看到自己的體重得到控制那樣鬆了一口氣,盤算着要不要進入這片陌生區域掘荒。
這時,幾個黑點映入眼帘,他頭皮一緊,將身子在垃圾筒后伏低,聚起目力望過去。其實他不用望也知道他們不可能是和他一樣的掘荒者,因為掘荒者極少結伴同行,敢於如此毫無遮掩、成群出沒的只能是……
那幾個黑點漫無目的、大搖大擺地踟躇在荒無一人的馬路上,他知道這句話有語病,但“踟躇”是他能找到可以形容他們行走特點的最好詞彙,而且,他們不能算人,確切地說,他們曾經是人。
他舉起瞭望遠鏡,將他們一下子拉到近前,近得看清臉,他們的臉有着共同的顯著特徵,那就是臉上綴滿無數的大皰小皰,全是水靈靈的皰,雞蛋清似地掛着,非常的嚇人和非常的噁心,其中一個似乎有所感覺似的,從水皰中射出兩道凌厲的目光,射向他的方向……
他頓時像看到獵人的獵物一樣,嚇得縮回頭,將身子縮成一團,屏住呼吸,一動不動,腦海里忽然冒出一位二十世紀著名科學家的預言,這位科學家說:“我不知道人類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用的是什麼武器,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戰用的一定是石頭和木棍。”
他知道這位科學家錯了,錯得非常離譜,因為人類第四次世界大戰的武器不是石頭和木棍,而是牙齒和舌頭。
他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牙齒和舌頭,即便已經看過了無數次這樣的場面,即便他的眼球已經麻木了,他的心靈還是不寒而慄。
他們吃人,用牙齒和舌頭,像野獸一樣地生吃活吞,但他們不是野獸,也不是科幻電影中的殭屍,他們只是遭遇了核輻射或核污染的人類,他們依舊具有人類的意識和思維,但他們吃人,吃正常的人類,類似歷次人類社會發生戰爭或劇變時發生的常事: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清算、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滅絕。
人類發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了嗎?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所在城市的遭遇絕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級別的。
他所在的城市位於黃海之濱,一座美麗的千年古城,但它的美麗,只停留在他兒時的記憶和父親的描述當中。他現在觸目所及,只是一片滿目創痍的廢墟和遊盪其中的失去靈魂的軀體。
而這該死的一切,都發生十年前那該死的核爆炸之後,或許更深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核電站。
他清晰地記得那一天,讀二年級的他,正在學校的操場上和幾個要好的同學追逐打鬧,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過後,在大地的東北角騰起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半個天空都黑了。
然後學校的秩序大亂,家長們以瘋狂的速度駕車從四面趕來,在尖銳的警報聲、汽車的喇叭聲和孩子的哭叫聲中找到各自的子女,又帶着他們以瘋狂的速度逃離。
他至今仍記得擁擠在道路上的車流人群和人們臉上驚恐的表情,父親可能是唯一保持鎮定的人,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
他至今不知道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唯一確定的是,發生了一場核爆炸。有人說,是核電站發生了重大事故。也有人說,核電站遭到了恐怖襲擊。還有人說,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父子倆避開交通堵塞的大路,驅車穿行在偏僻的田間小道上,他們和大多數人一樣,出於對核災難的恐怖,做出的第一選擇是逃離這座城市。
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已中斷,公汽、火車、飛機和輪船等全部停擺。所有跟外界的聯繫也中斷了,包括手機、網絡和各種媒體,除了廣播。
父親一路聽着收音機,他則在顛簸的車上時醒時睡,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形,只記得第三天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們正在往回走,前後的一些車輛也是如此,沒有開始時那樣爭相奪路而逃的情景,大家似乎都恢復鎮定了,或者說,是一種絕望的鎮定。
他記得父親表情嚴峻地告訴他:“兒子,世界和以前不一樣了,但爸爸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他懵懵懂懂地點點頭,那時,他才八歲。
他不記得母親的模樣,只記得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後來父親曾經帶回過一個漂亮的女人,讓他喊她小媽,小媽對父子倆都很好,有一陣子,他都把她當作親媽了。但不知什麼原因,父親和小媽最終沒有在一起,小媽離開后,父親失落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曾在半夜看到父親對着電腦上小媽的照片偷偷落淚,父親是個感情細膩的男人。
在返回的路上,天上下了一場奇怪的雨、他從未見過的雨——黑雨,黑色的雨滴從天而降、傾盆而下。
路上也有不少逃亡的人群,他們像炸了窩的螞蟻一樣四散奔逃,尋找避雨的地方,有一些則向開車的人求助,但幾乎沒有人停車,那些被淋濕了全身的人群變得狂躁,揀起路邊的石塊砸向行駛中的汽車,試圖讓它們停下。
他記得有一個濕透了的行人冒着被撞倒的危險,撲在車窗上,鑲嵌在黑頭黑臉當中的雙眼帶着無比的絕望,而父親也第一次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父親也沒有停車,一路沒有停車,除了加油,就這樣回到了家,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帶給他無數歡樂的學校,再也沒有見到那些熟悉可愛的同學。
每家每戶都是如此,逃亡歸來的人們足不出戶,大街上空無一人,整個城市彷彿變成了一座死城,天空從此變得灰濛濛的,他記憶中的藍天白雲從此一去不返,地面的植物也只能依靠穿過厚厚雲層的微弱的光合作用,勉強生長。
對外交通和通訊依舊中斷,父親幾乎每天都守在收音機旁,廣播裏反覆播送着一條信息,聽得他都倒背如流,信息內容是:
1、不要輕信謠言,以政府發佈的信息為準。
2、不得進入爆炸區。
3、人員輕易不要外出,關閉門窗,堵塞通氣孔,停止一切非必要的戶外活動。
4、非要外出時,戴上防毒面具,穿上防護衣,減少暴露部位。
5、外出回來時,對身體用水和肥皂進行清洗。
6、注意保護皮膚,千萬不要讓皮膚有破損。
7、在受污染前,及時把食品和水收藏在室內。
8、在有必要時服用碘片。
當家裏的食物吃完后,父親不得不出門,
他趴在窗戶上向外看,大街上逐漸有了人,有了一些生氣,
有一陣子出現了軍隊,帶給了人們一絲希望,軍人們挨家挨戶發軍用補給品,包括食物、藥品還有防毒面具什麼的,但軍隊很快離開了,只留下了一個救護隊和一個救助站。
後來廣播也停了,播送的最後一條官方信息是要求倖存者們留在自己的家裏,這是相對來說最安全的地方。
有一些人嘗試離開,但都沒有成功,有的回來了,有的死在了外面,路上太危險,因為根本沒有路了。
留下來的人也不再是完整的人,他記得有一位先哲曾說,人活着有幾大需要,從低到高,最低級的是生理需要,最高級的是自我價值的實現。
而倖存者其實和那些吃人的污染者沒什麼區別,活着只是為了解決溫飽問題。
人類會因此覺得痛苦和不幸嗎?當每個人周圍的同類遭遇同樣的不幸時,他們反而不覺得痛苦了,逆來順受也是人類的天性吧,而心理上的平衡讓一個再驕傲的人,也會像狗一樣地活下去,因為他周圍的的同類都像狗一樣地活着。
公平——這個詞,成了一個絕望的環境中讓人類活下去的最後精神支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至少在死亡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這些知識都是他從電子書中學到了,父親除了出去掘荒覓食,就是在家陪他學習。
當他十歲的時候,父親開始帶他一起掘荒,那是他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父親教給他更多的實用知識和生存法則。
他記得有一次扭傷了腳,疼得在地上像狗一樣地亂爬,但父親只是站在一邊看着,沒有過來扶他,他生氣得哭叫起來,父親卻冷冷地說:“兒子,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你要學會自己爬起來。”
他賭氣地自己爬起來,一扭一扭地走着,忽然注意到父親扭過了臉,從口罩上方的眼中湧出兩行淚水,這一刻,他才深深感到父親對自己的心疼與不舍。
食物越來越少,掘荒找到的東西在黑市上也換不到更多的食品,救助站的救濟品少得可憐,連最低的生存線都難以維持。
終於有一天,父親對他說:“兒子,爸爸可能要出去工作一段時間,報酬很不錯,夠你幾年吃喝了。”
是的,倖存者們還有工作的機會,唯一的工作機會,就是到爆炸區清理核廢墟,由救助站負責招募工作人員。
但倖存者們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絕對不會報名參加這個工作,誰都知道這項工作的危險性,幾乎就是有去無回,偶有回來的,也患上了各種怪病,很快死去。
他那時十五歲,懂事多了,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拉着父親的手哭起來:“爸爸不要去,你說過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
父親終究還是去了,陪他度過那一年的新年之後,義無返顧地去了,給他留下的報酬是定期從救助站領取一箱食品。
他第一次吃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食物時,號啕大哭,這是他最後一次哭泣,他知道,從此以後,他就是獨自一人了。
父親的報酬領取時限是三年,這讓他衣食無憂地長到了十八歲,當他獨自度過了第三個新年之後,知道自己從此要靠自己生存了。
在掘荒的日子,他想起父親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有一個念頭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不絕,那就是父親還活着,活在爆炸區的某一處,他有機會一定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