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黑暗中的一束光

徽山牯牛大崗，長房大宗的院子內，置有一隻半人高的琉璃大缸。

缸中盛水數千斤，植有八九株蓮花，亭亭玉立，可見根須，十幾尾肥碩紅鯉悠遊其間。

時值初秋，紅牆綠瓦間，黃葉鋪滿檐下的青石地磚，無人打掃，透着股冷冷清清。

一名華美宮裝婦人，端着一盞小瓷碗，站在琉璃魚缸前，拋撒餌料到缸內，引來紅鯉歡快游曳。

“娘。”

一聲帶着無限歡喜的呼喚自門前響起，軒轅夫人回頭望去，便見已數年未曾回家的女兒，正朝着她小跑而來。

在她身後，還跟着一名勁裝持矛的美麗女子。

看到女兒歸來，軒轅夫人不僅沒有露出半分喜色，眼中反而閃過一抹絕望之意。

她沉着一張臉，對軒轅青鋒問道：“你怎麼回山了？”

軒轅青鋒跑到母親面前，笑容滿面的道：“是老祖召我回山的。”

軒轅夫人心下一沉，這件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軒轅敬城面帶急色的緊隨而來，可他只走到門口便停住腳步，門檻對他來說，便猶如一道天塹。

他本是長房大宗的當家人，可諷刺的是，這長房大宗的院子，軒轅家上下誰都可以踏足，唯獨他不行。

軒轅青鋒對母親的情緒變化毫無所覺，語帶興奮的接着道：“他要讓我入問鼎閣，若能得老祖真傳，或許能讓家族大權，回到咱們大房一脈。”

軒轅夫人面無表情的道：“你軒轅家的事，不用跟我說，若有一日，你真能掌控軒轅家大權，記得把我趕下山。”

軒轅青鋒臉上的喜色消失不見，她難以理解的道：“你們終究是夫妻啊。”

軒轅夫人聽聞此言，霍然扭頭望向軒轅青鋒，凝聲道：“娘求過你嗎？”

軒轅青鋒怔怔的看着母親，片刻之後，她終究還是受不了母親那種眼神，聲音低沉的應道：“好。”

站在門口的軒轅敬城忽然開口道：“你就不該回來的。”

軒轅青鋒轉回身來，望向軒轅敬城質問道：“我為什麼不該回來？你被人瞧不起一輩子，什麼都不敢爭，這也隨你。”

“如今我有機會奪回咱們這一脈該得的，這你也要攔？”

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銘煙薇，忽然開口道：“青鋒你等等，這裏面有問題。”

她這一開口，在場三人的目光盡數投到她身上。

軒轅青峰疑惑的問道：“有什麼問題？”

銘煙薇看向軒轅敬城道：“以前你告訴我，你的父親是一個不願學武，只知死讀書，嚅嚅喏喏的廢物。”

軒轅敬城聽聞此言，不禁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意。

但他並不怪自家女兒，因為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

也是他自己，希望別人如此看待他。

軒轅青鋒指着軒轅敬城，對銘煙薇道：“你也看到他是什麼樣子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銘煙薇搖搖頭，沒有回應她的話，而是看着軒轅敬城正色問道：“伯父，究竟是什麼樣的苦衷，能讓你一個天象境的絕世高手，忍辱負重至此？”

“轟……”

銘煙薇的話，猶如一道震雷炸響在軒轅青鋒母女腦海中。

她們看看銘煙薇，又看看同樣滿臉不可思議的軒轅敬城，只覺腦子裏一團亂麻。

軒轅青鋒張口結舌的道：“薇薇，你說他……他是天象境？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銘煙薇自信的道：“我絕不可能看錯，伯父就是天象境。”

“雖然境界尚未穩固，似是剛剛突破不久，只能算是偽天象，但也是實實在在的天象。”

“而且伯父只是修為在天象境，但他的境界卻極高，遠超天象境。”

說完這番話，她轉回頭看向軒轅青鋒，正色道：“若非伯父境界不穩，隱隱有氣息泄露，我不能看得如此清楚。”

軒轅青鋒目光死死盯着軒轅敬城，顫聲問道：“為……什……么？”

軒轅敬城苦笑一聲，暫時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對銘煙薇溫聲問道：“賢侄女，我能問問，你究竟是什麼境界嗎？”

銘煙薇雲淡風輕的道：“八年前我十六歲時，便已經突破大天象，如今的話，若我全力出手，當能破開天門。”

“不過我不想飛升上界，畢竟我也不知道上界是個什麼情況，我連凡塵俗世都還沒過明白呢。”

對於她的話，軒轅青鋒倒是沒多大反應，畢竟她跟銘煙薇相處的時間已經不斷，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

但軒轅敬城夫婦卻是大受震撼，如此年輕的陸地神仙，他們聞所未聞。

便是當年的劍神李淳罡，十六歲也不過剛剛踏入金剛境，十九歲入指玄，二十四歲才躋身天象。

此後關閉劍鞘整整六年，一劍不出，才終於在三十歲時，練出那劍意渾厚的劍開天門，進入陸地神仙之境。

這等天資已可稱為絕世妖孽，然而跟銘煙薇一比，就啥也不是了。

在軒轅敬城大受震撼而失神時，銘煙薇卻再度對他提出了那個問題，“伯父，您還沒回答我呢，究竟為何忍辱至此？”

軒轅敬城回過神來，如今他心底的鬱結已然盡去，女兒身邊有銘煙薇在，軒轅大磐終究只是一場空。

“因為軒轅大磐。”回答了銘煙薇的話后，他看向軒轅青鋒道：“軒轅大磐，沒想授予你真傳。”

軒轅青鋒蹙眉道：“那他召我入問鼎閣做什麼？”

軒轅敬城壓抑着怒火道：“他要與你……雙修。”

聽到這個答案，軒轅青鋒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她略有些氣急敗壞的叫道：“您是瘋了吧？那是老祖宗，是自家祖輩。”

軒轅敬城凝聲道：“軒轅大磐，不是軒轅家的人，他本是我軒轅家的門客，之後入贅徽山才改的姓……”

軒轅敬城將軒轅大磐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跟軒轅青峰說了一遍。

軒轅大磐入贅徽山後，他這一脈骨血在江湖爭鬥中，一個都沒能留下，加上早年受創，已經沒有生育能力。

可自他突破天象境，神功大成之後，身體便已恢復過來，有了傳承自己血脈的機會。

所以他要軒轅家這一代的所有女子，全部為他誕下骨血。

如此一來，軒轅家後人才是他真正的血脈，他也才是名副其實的軒轅家老祖。

聽完軒轅敬城的講述，軒轅青鋒只覺遍體生寒，她質問道：“你為什麼不把這些告訴袁庭山，讓他把真相告訴我？”

軒轅敬城詫異的道：“我告訴他了呀，我派他下山，就是要他把這些告訴你，阻止你回山呀。”

“什……么。”軒轅青鋒一口銀牙咬得咯咯作響，下意識的看向銘煙薇。

此時她終於明白，當時銘煙薇為什麼會說，袁庭山的話不盡不實。

軒轅青鋒身後的軒轅夫人漠然道：“你們軒轅家，可夠髒的。”

銘煙薇寒着臉道：“我說過，如果她敢騙你，我一定會殺了他，一會兒就去取他首級。”

軒轅青鋒點點頭，滿臉慶幸的道：“這次回來幸虧帶上了你，否則我怕是只有一死，才能保住清白。”

銘煙薇又對軒轅敬城問道：“所以伯父這二十年一直裝廢物，是想保護青鋒，那如果這次我沒跟着來徽山，伯父打算怎麼辦？”

軒轅敬城嘆道：“再給我五年，我有把握殺軒轅大磐，如今的話，我只能跟軒轅大磐同歸於盡。”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青鋒便是我的逆鱗。”

軒轅青鋒聽聞此言，渾身不自禁的輕輕一顫，眼眶迅速泛紅。

銘煙薇頷首道：“伯父修為雖只天象境，但境界已至與天地共鳴的陸地神仙之境。”

“若燃燒自身氣血化作修為，足以短暫擁有陸地神仙的戰力，殺軒轅大磐自是綽綽有餘。”

“可與此同時，伯父燃盡氣血，自己也只有灰飛煙滅一途。”

說到這，她看向軒轅青鋒，語帶羨慕的道：“你有一個好爹。”

“爹……”已多年不曾喊出口的稱呼，終於被軒轅青鋒再喊出。

軒轅青鋒年幼時尚且不理解，娘親那眉宇間總也化不開的鬱結神色，覺得從不發脾氣的父親並未做錯什麼。

可隨着年齡漸長，她終於知道父親的不爭，在崇武數百年的軒轅家是如何致命。

越長大，越沾染人情世故，軒轅青鋒就越想離這個碌碌無為的男人遠一些，再遠一些。

可如今一朝得悉，父親的不爭只是偽裝，他所承受的一切羞辱和委屈，都是為了她這個女兒，她哪裏還忍得住。

“爹……”軒轅青鋒朝軒轅敬城衝去，投入了那個令她安心的懷抱，哽咽着道：“爹不是窩囊廢，從來都不是。”

軒轅敬城緊緊擁着自家女兒，眼淚止不住的順着臉頰流淌而下。

他對銘煙薇的感激，已是無以復加。

這個女子就像無盡黑暗中出現的一束光，照亮了他們父女的整個人生，同時也將驅散軒轅家的黑暗。

望着在門前相擁而泣的父女倆，軒轅夫人卻依舊沒什麼情緒變化。

對於軒轅敬城為了女兒隱忍多年，關鍵時刻不惜付出性命的代價，她心裏自是欣慰的。

可這不代表她對他的態度就要改變，他們之間的問題，並不在於軒轅敬城是不是窩囊廢，完全是另一碼事。

這件事還是北涼王妃吳素的鍋，當年她單劍出劍冢，作的是男裝打扮。

軒轅夫人見到她時，便被她的英姿所吸引，說是一見鍾情也不為過。

等知道吳素是女子，軒轅夫人早已情根深種，即便後來嫁給軒轅敬城，她心裏愛着的，依然是當初那個白衣仗劍的少年俠士。

所謂人間何處不狗血，這倆都已經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了，而是祝英台和朱麗葉。

所以說到底，這對夫妻的問題不在軒轅敬城，而在軒轅夫人。

男裝大佬，恐怖如斯。

待父女倆情緒平復，銘煙薇才開口道：“伯母說的很有道理，軒轅家實在太臟，需要洗一洗了。”

“我想這二十年，伯父不僅僅只是在暗中習武，應該還有一些其他安排吧？”

軒轅敬城淡定的道：“對我來說，整個徽山之上只有軒轅大磐一個麻煩，余者皆不是問題。”

銘煙薇道：“好，軒轅大磐交給我來解決，其他的就煩請伯父處理，今日之後，軒轅家破而後立，重回正途。”

軒轅敬城臉上浮起微笑，頷首道：“說得不錯，聖人有雲，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他看向妻女，接着道：“軒轅家這些陳年舊物，是應該要掃一掃了，把這個家打掃乾淨，你們才能真正自由。”

說完這些話，他端端正正的對銘煙薇抱拳躬身一揖。

銘煙薇側身讓開，不受這一禮，誠聲道：“伯父無需如此，我在離陽早已無家可歸，青鋒是我的好姐妹，日後徽山也會是我的家，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

聽她這樣說，軒轅青鋒萬分欣慰，軒轅敬城更是喜不自勝。

軒轅大磐雖然不是東西，但這些年確實鎮住了徽山，沒有他，軒轅家怕是早已衰落。

原本他還擔心，自己和軒轅大磐同歸於盡后，軒轅青鋒鎮不住徽山，前途黯淡。

可如今有了銘煙薇，不僅他自己能活着，軒轅家依然有天象境坐鎮，更是多了一尊陸地神仙作為底蘊。

而且是如此年輕，又不願飛升上界的陸地神仙。

如此軒轅家在江湖中的地位，將穩固無比，至少能興盛數百年。

甚至若銘煙薇能修成傳說中的天人大長生，得以長生久視，那麼軒轅家將會成為真正的千年世家，代代興盛下去。

以她二十四歲便能開天門的資質，天人大長生之境，是有很大希望的。

軒轅敬城雖然欣喜若狂，但他對情緒的控制，早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臉上只露出恰到好處的欣慰與歡喜。

“青鋒能有你這個好姐妹，真不知是修了多少世才有的福氣。”

銘煙薇笑笑，轉而道：“伯父需要多久做好準備？”

軒轅敬城略一沉吟，道：“一個時辰足矣。”

銘煙薇眼中閃過一抹冷芒，道：“好，那我們一個時辰後上大雪坪，現在嘛，我先去殺了袁庭山。”

軒轅青鋒俏臉生寒，走到她身側道：“我跟你一起去，我倒想知道，他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