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賈玉軒在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勸說自己,夜這麼深了,再擔心也沒有用,只有等明天讓人捎信給爸爸,讓爸爸給鳳鳴的學校去個電話,便什麼都清楚了。
可此刻,他分裂成了兩個自己,一個自己勸說另一個自己擔心也沒有用,另一個自己卻越發擔心的要命。
原來,自己的心,也由不得自己了。這可是從他記事起,從來沒有的事情。他從小到大可是最會管理心情的智者。
在情愛面前,智者的權限是多麼的受限制呀。
他沒有吃晚飯,午飯也吃得很少,因為丁廠長只簡單的吃了一些就走了,他送丁廠長到衚衕口,停留的時間太長,回來時飯菜早涼了,他也不想再麻煩爸爸加熱了。
他冷得要命,回家之後卻沒有心情回西屋。他就坐在西屋南山棚下的黑暗處,這樣有利於視線看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一直在棚下坐到十二點,覺得鳳鳴今晚不可能回來了,便去栓院門,可剛栓上院門,他像被勾着魂一樣,又將剛栓上的院門拉開,然後轉動着輪椅出了院門,鬼使神差的去向衚衕口。
剛走了一半的衚衕,突然有一束光從衚衕口的街上拐了進來了,伴着那束光,還有嚓嚓嚓的腳步聲。
鳳鳴的皮鞋底打着鞋掌,走在衚衕的塵土地面上,發出的是騰騰騰的聲音。
雖然不像鳳鳴的腳步聲,可他還是很激動。說不定鳳鳴沒穿皮鞋呢。
「鳳鳴。」他沖走來的那束光叫道。他的聲音里滿是驚心動魄。
「誰呀,軒兒嗎?」一個沙啞的聲音問。那是西鄰大娘的聲音,就是她經常說賈玉軒像從畫裏走下來的二郎神一樣好看。
大娘一邊問他是誰,一邊用手電筒的光亮順着他的聲音搜尋他。
手電筒的強光照得賈玉軒睜不開眼。
「軒兒,這麼晚了你坐在這裏幹什麼?」大娘看見了他,沙啞的聲音里滿是吃驚和心疼。
「沒事兒,我好像聽到外邊有什到動靜,出來看看。」賈玉軒搪塞着。然後,急速的調轉輪椅,想趕在大娘走近他之前,回到自己家裏,省得她問長問短了。
「和媳婦生氣了?」大娘見他快速的轉動輪椅,在他身後問。
他裝做沒聽見,一進了院門,就上了栓。他不能再在外邊等鳳鳴了,他要睡覺了,因為他冷得受不了。但院裏的燈,他卻讓徹夜亮着。
燈亮着,說明他在等鳳鳴。人睡了,心也在等。
他回到西屋,倒了杯熱水,放在床沿的桌邊。然後,他將輪椅轉到床前,試着上床,這是他坐上輪椅之後第一次自己一個人上床。可是,他努了幾十次,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上到床。他不甘心,繼續努力,拚命努力,一直努力到那杯熱水的溫度降到能一飲而進的時候,都沒有成功。
他有些絕望了,如果今晚在輪椅上睡一夜,那真要命。
曾經,在那個不堪回首的雷雨之夜,他被坍塌的一批硬件砸住下身之後,當時,他認為那是他這輩子最糟糕的時候,可他沒想到他以後的人生要在輪椅上過。當醫生宣佈時,他才知道,他要在輪椅上度過以後的人生才是他這輩子裏最糟糕的事情。
可此刻,在這個寒冷的夜晚,他一個人要在輪椅上過夜,溫暖的床就在眼前,伸手能摸到,他卻上不去。
原來,他的人生里,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他覺得全身發冷,像掉進冰窟窿里,很難受,很痛苦,生不如死的感覺。
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屋裏的燈雖然亮着,可他的世界卻慢慢黑暗了,黑暗中的他,只感覺寒冷荒涼的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人行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無際之地,那種感覺,比鳳鳴經歷的一個人的世界要痛苦孤獨萬倍也不止。
慢慢的,在黑暗之中突然出現了一束光,那束光很遙遠,很微弱,很模糊,但卻很真實,他很清楚的看到了。
看到那束光之後,身體深處升起了一縷暖意,他稍微好受一點。
於是,他拚命召喚那束光,努力向那束光靠近,他也真的在向那束光移動,越來越快的移動。於是,他飛離了自己的身體,也越來越感覺舒服了,越來越暖和。
他越飛越高,越飛越舒服,他看到了地面離他越來越遠,他看到燈火通明的老宅變成了一個點,看到地球像個玩具一樣懸在空中。
而他離那束光越來越近。
飛着飛着,他感覺自己不是在飛向那束光,而是那束光的引力在吸引着他,他不用飛,只是被光的引力吸引着,力量很強大的吸引着他。
他都感覺到那束光刺眼了。可就在他飛進那束光,與那束光融為一體時,突然感覺很遙遠的深處有人在呼喚他。
「玉軒,賈玉軒!」
在他的意識里,呼喚那個名字的聲音對他非常重要,他也覺着賈玉軒這個名字感到非常熟悉。於是,他猶豫了,想知道是誰是呼喚這個名字,又為了什麼呼喚這個名字。
他這一猶豫,身體就開始下沉,快速的下沉,很快他就看到地面了,看到燈火通明的家了。
但是,越往下沉,他的身體就越難受,渾身越發冷,又像掉進冰窖里一樣。
他身體越難受,對呼喚的那個聲音就越牽挂。
當他在難受發冷的無法承受時,突然看到自己的身體了。
看到自己身體的那一刻,他難受的生不如死,但也很幸福,因為呼喚的聲音就在耳邊。
「玉軒,賈玉軒!」
他突然清醒了,突然知道自己就是賈玉軒。而呼喚他的就是他最牽挂的妻子鳳鳴。
他慢慢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蓋着厚厚的被子。頭枕在鳳鳴的懷裏。
「你醒了。」鳳鳴驚慌失措,臉色煞白。
他笑了,抬手去摸鳳鳴被嚇壞的臉。
「回來了。」他的聲音很虛弱。..
鳳鳴驚喜的握住了他的手。
「對不起,昨天回來時堵車了,我沒有趕上末班車。對不起……」鳳鳴突然淚流滿面。剛才嚇蒙了,都不知道哭了。現在才想起來哭。
「那就好,我還擔心你回來的太晚,下了車路上遇到壞人。」賈玉軒又抬手給鳳鳴擦淚,「好了,不哭了。」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又問:「怎麼進來的?院門好像栓上了。」
「從西鄰大娘家跳的,她給我搬了梯子。」鳳鳴說。
「對不起,本來是要給你留門的,我去衚衕口接你,碰上了大娘,我怕她多想,就趕緊回來了,可她要追進來的樣子,我就反手栓了門。」
「我聽大娘說了,你半夜還在衚衕里叫我的名字。」鳳鳴說著,又淚流滿面,她抱着賈玉軒,親着他的臉頰,愧疚的要命,「玉軒,你趕緊打罵我吧,要不,我這心裏過不去……」
「傻子,你安全就好。」賈玉軒憔悴的臉上綻露着笑意。
這個時候,只聽外邊胡騰一聲悶響,緊接着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小跑着進屋來了。進屋之後,又直接撞到了內間。
房間並不大,撞到內間,就等於直接站在了床前。
賈玉軒和鳳鳴正在床上相擁着,一看來人,是棉廠辦公室那個俊美的清瘦少年,他叫楊天光,現在是宣傳科長。以前的魏科長調棉麻了,靳主任推薦了他,丁廠長就提拔他當了宣傳科科長。
他一看到鳳鳴很吃驚。
「林會計回來了。」楊天光如釋重負的說。
楊天光又說:「宮主任這貨,他昨晚值班,接到林會計的電話,屁都沒放,直到今天上班,才給靳主任彙報。可九點半靳主任還要跟丁廠長去縣***開會,丁廠長怕老大擔心,就趕緊讓我過來給老大說一聲,原來林會計已經回來了。」
這和賈玉軒分析的一樣,鳳鳴打電話了,打到棉廠了,只是接電話的人當時沒有過來傳話。昨天晚上,都怪他對心情的控制力太差,這也可能是太擔心鳳鳴了。但他心裏最清楚,是他坐在輪椅上之後,以前那些讓他引以為傲的優勢正在變差。
「沒事兒,你忙去吧。」賈玉軒歉意的說。
「那好,丁廠長和靳主任都不在,我得回後院看攤兒。」楊天光說。他嘴裏的後院就是指辦公區。
楊天光說罷,他又問賈玉軒還有別的事沒有。
賈玉軒又歉意的一笑說:「沒有了,只是不能送你出門了。」
楊天光知道這是賈玉軒說客氣話,他哪裏用還沒有起床的老大送呢。說了聲「我走了」,就直接走人了。他來的時候和鳳鳴一樣是從西鄰跳牆,因為院門還從裏面栓着。走的時候,他直接開了院門走了。
楊天光走後,賈玉軒突然對鳳鳴說:「我昨晚經歷了很神奇的事情,與你的信仰似乎有些絲縷相連。」
「什麼事情?」鳳鳴問。
「我現在很餓。」賈玉軒答非所問,很憔悴的笑了。
賈玉軒又說:「昨晚你沒有回來的事情,最好不要讓爸媽知道。」
賈玉軒話沒說完,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因為他感覺自己又置身於昨晚的幻覺之中。大白天的,陽光正透過窗戶射進來,在床前灑下一大片明亮,可他在亮堂的屋裏卻看到了昨晚的那束光。
那束光正穿過房屋,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無際的上方。
昨晚他看到那束光,是驚喜異常,因為當時他的意識正置身寒冷黑暗之中,想靠近那束光取暖。可此刻,他看到那束光,卻驚恐萬狀,因為他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於是,他立即抓緊了妻子的手,叫道:「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