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挽袖系腰插秧苗,不為山河為農忙
正氣樓內的弟子面露異色,進入肺腑的浩然氣溫和了不少,本該止步的弟子在鳳求凰的鼓聲中,再上兩層,平添兩洗。
一時間,迎風鍾經久不息,甚至有不少弟子登上了九層,約有十餘人,皆是九洗肺腑。
他們不約而和陸昂保持距離,以免干擾到他,他們清楚,若非這鳳求凰的鼓聲,就自己的根基,莫說九洗,八洗都夠嗆。
嵩陽四老神情恍惚,當年亦是有一人,面如朝陽、身如紅火,一曲鳳求凰,讓多少男兒痴醉。
陸昂握着鼓杵敲下最後一音,鼓聲終了。看到有不少書院子弟亦上了九層,陸昂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好像敲太久了,微微拘禮:“讓各位久等了,海涵海涵。”
眾人連忙也跟着鞠躬,拜得比陸昂低一個頭。陸昂算是對他們有恩,豈敢受恩人一拜。
陸昂放下鼓杵,眾弟子給他讓出一條路,待他下了樓,此一時無人上前啟鼓,珠玉在前,眾人自相慚愧。
宋禾眉眼泛着愁意,鼓聲雖像,但不是她,這曲子是當年自己親手改的。李紋曾揪着他的耳朵囑咐,“呆木頭,把你那哀憂的性子收一收,鼓曲是奏給天下人聽的,得有氣吞山河的勢。”
“能添一斷琴瑟的調子嗎,呆木頭你莫要搖頭,我知道你的瑟彈得極好,垂鼓那天,你為我起瑟。”
宋禾輕笑搖頭,眉眼皆是喜意,“不了,我用小鈸給你伴奏就行。”
當時雖是這般說,但仍舊連夜譜寫琴瑟調子,直至天明都沒趕出來,如今想來尤為可惜。甚至還被李玟瞧出了他的疲憊,便小鈸都不讓自己來了,尤記她說:“在下邊等着,今日姐姐給你放假,好好瞧着便是!”
一抹紅衣,右手持着棒杵,夾着小撥,左手捧着一卷紅色的絲帶。迎着朝陽走上石階,李玟回頭沖他一笑,燦爛如煙火,人間得幸。
那一日,李紋當著天下書生、武夫、道士、勛貴、士卒和百姓的面,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我這鼓聲,即送王師,也招夫婿。曲名《鳳求凰》,我李紋要嫁,便嫁得天下第一的英雄。”
然而半年後,王師回朝,那一抹朝陽紅,卻絕跡於人間。江南,成了落鳳坡。
也是自那后,宋禾畫地為牢,再未出過嵩山。
下了武樓,陸昂四顧看去,范思伯自顧自得捧着本書,可書卻是反着的;書院的弟子紛紛朝自己拱手,陸昂能理解,畢竟上了九層,很厲害了。
找不到徐登和王協的身影,卻看見了沈萱在一老者身邊,正朝他招手,陸昂連忙小跑過去,問道:“你怎麼來了?”
沈萱仔細打量着陸昂,說道:“我是隨宋老來的,聽到有人在敲鳳求凰,尤為好聽,便尋來看看,未曾想你的鼓奏得這般好。”
宋靡同看着陸昂,笑道:“九洗肺腑,氣走胸腔,根基打得不錯,好生用工,多向沈萱學學,不出三載,定能修出玲瓏心。”
沈萱眨着眼,偷偷給了陸昂一腳,陸昂會意,連忙拘禮道;“弟子陸昂見過先生,有機會,定當向先生求教。”
宋靡同伸手拍着陸昂的肩,說道:“好好好,此番來嵩陽書院。打算留幾日?”
陸昂嘴角一抽,怎麼感覺像趕人的意思,說道:“柳老讓我參與文聖禮,這幾日也是他在教晚輩讀書。”
宋靡同笑着,內心一個疙瘩,他怕啊,當年可是眼看着李紋過了文聖的三道考教的,滿堂書生皆不如一個女子。若非女兒身,朱熹可就真把大道傳給她了。
幾人說話間,宋褎耳走了過來,在宋靡同身側耳語了幾句。
陸昂正打算跟宋褎耳拘禮,嵩陽雙宋,聞名天下。可宋褎耳卻沒搭理陸昂便匆匆帶着宋靡同走了。
沈萱有些困惑,喃喃道:“宋夫子今日怎如此匆忙,平日裏他是很好說話的,連和白鹿書院互通古籍之事也是他領的頭。”宋褎耳年少宋靡同幾歲,便自謙為夫子。
陸昂說道:“大儒亦會有急事嘛,一早上未見陸霜了,也不知他在幹嘛?”
沈萱稍作思索,說道:“這會兒,估計跟着馬叔練拳呢。”
陸昂還打算巴巴兩句,卻瞧見沈萱惡狠狠地瞪着自己,連忙閉口不談此事。
遠處,宋禾悄然離去,看樣子老頭子們早知道陸昂是李紋的兒子,那他就不插手此事了,他向來如此,否則也不會隱居在嵩陽書院十餘年。
回了竹屋,宋禾瞧見持國、式里一臉認真的模樣,嘴角失笑,明明困得不得了,卻還要裝給先生看。想着,宋禾提起地上的木桶,給菜圃子澆水,衣角沾了淤泥也不在意,就彷彿真是鄉野的村夫。仔細看去,衣衫些許泛黃,有縫着不少青黑的布料,頭上所盤方巾也是粗麻布。
屋子裏沒有床榻,僅有未點燃的火盆、兩張書桌和一處講台。這是他給持國、式里授課的地方,他的居所不在嵩陽書院裏,離嵩山十里開外,有一處村莊,他是那裏耕地的一把手,鄉里鄉親春耕時都會喊他搭把手,見他沒婆娘,爭先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說他人老實,身子結實,跟着他能享清福。
他有些乏了,只希望持國、式里能快快長大,替自己下一趟江南,歲月催人老,消得人憔悴。
大唐碑一旁的亭子沒什麼人,有也是急匆匆往正氣樓去的,陸昂本就因為武城之事被人所知,何況朝陽述的出處就是嵩陽書院,再一曲鳳求凰更是徹底將陸昂的大名傳遍了整座書院。
徐登和王協蹲坐在隔開灌木的石階上,王協心中尚在思索之前那曲鳳求凰,徐登則是目光無助地直勾勾看着大唐碑。
“那曲鳳求凰的鼓調我小的時候聽過,我記得母親說過,父皇以前善鼓,常在房中放一架戰鼓。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再沒瞧見。”王協自言自語道。
徐登沒搭理他,仍舊一臉的無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王協晃頭,將這些思緒拋在腦後,他拱了拱徐登的手臂,問道:“你看清楚了沒?嵩陽四老和宋禾可都露頭。”
徐登撇了他一眼,隨後淡淡道:“宋靡同,父母為農民,自幼愛讀書,只是家中貧困,做過十里八村富人家孩子的書童,十五歲靠被書院降低標準收為弟子,僅四年便修得玲瓏心,後去過地方為官,政績清明,曾協助墨學秦量治理過黃河水患。三十歲成了大儒,后辭官回到書院講學,也是嵩陽四老中出身最差的人,是純正的寒門大儒。”
王協吧嗒着嘴,遲疑道:“你是想說——”
“對,他身上有佛門大道的痕迹,雖然很少,但道痕,有就是有。”徐登看着一臉詫異的王協,坦白道:“他這樣的人,起於微末,最是深知人間疾苦,怎麼會為了佛門大道殺害我族叔,更是為了一己私慾害了數十位書院子弟。”
“有何不可能,世間最揣測的便是人心,”王協滿不在意道:“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徐登手指揉着眉心,說道:“再查查,就從那些痴魔的書生查起。”
“徐登,此事完結,我需要那九條佛門大道,”王協難得正經道:“我來查佛門道統,便是為了大道而來,若能多一兩名半聖,對大周而言無異於天籟。各地書院聽調不聽宣,道門兩家只顧自家道統,墨學更是閉世。我大周看着強大,實則分崩離析,真正能差遣的半聖僅有蔣延和坐鎮皇庭的王氏。”
徐登問道:“殿下可知為何?”
王協皺眉,有些煩躁:“犯不着你來提醒我,因為天人!大周本是小國,幸得仙人相助,接連吞併周遭數十個國家,才有了現在的根基,這是寫在大周國本上的事。只是十餘年前天人和大周之間發生了一場變故,致使天人開始扶持西楚和北蠻,讓天下進入三國相持的局面。”
“不止書生,那些道士,墨學的人都瞧不上我大周皇室,認為我大周皇室是天上人的走狗。”
徐登搖頭,說道:“殿下錯了!若是如此,那二十年前,王師北征前,曾尚然在江湖廣發英雄帖,三千夫子奔赴京都,龍虎山、青城山各自來了一位天師和真人,墨學更是帶着江湖組成的十萬聯軍併入北伐軍中。天下人從未瞧不上大周過,他們只是需要一個態度。”
“一個和天上劃清立場的態度,曾尚然當年便是如此。只可惜我們打贏了北蠻,班師回朝時正逢天人入口開啟,我們卻輸給了天人。曾尚然為了保存戰果,甘願背負千古罵名,被迫與天人妥協。”
王協擺擺手,反倒把自己氣笑了,“不在帝王位,卻操帝王心,這種事還是留給我那做太子的二哥去苦惱吧。”他拍了拍徐登的肩膀,說道:“咱兩查好案子,接着走自己的江湖。”
徐登不留聲色地看了王協一眼,心中略有所思。
王協問道:“接下來呢,你打算怎麼做?”
徐登笑着,卻好似是衝著大唐碑笑的,“去請一個人?”
“誰?”王協問道。
“半聖宋禾!”徐登的目光看着大唐碑的劍柄處,他早看出宋禾已入半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