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我行怪此安敢出,撥劍欲斬且復休
松間小道,陸昂散着步,他什麼都沒帶出,但是心情卻舒暢多了。
一路上就沒見着書院子弟,走了許久,才瞧見前邊陸續有白色的身影,到近處看去,是數百名書生席地而坐,一位夫子坐在高處的石案上侈侈不休,一陣道理講的是口角生風、口吐珠璣。
陸昂尋了處位子坐下,索性今日穿的亦是白衣,不至於格格不入。
所講的是“天者理也”的命題,即理作為宇宙的本原。這是二程的學說,莫說此世,前世他也學過。夫子講的很細,從“仁者渾然與萬物同體”講到“形而上與形而下”,在座的學子人手一本手稿,悶頭記着筆記。
那夫子見此命題講的差不多了,該到學生們討論的時候了,便站起身子,指着一個尋不到人探討的學生,說道:“你來上邊講吧,見你低頭沉思,該是有所領悟。”
陸昂打了個噸,被身邊的學子戳醒:“這位同人,醒醒,夫子叫你上去說思悟。”
陸昂回過神來,忽有種前世上課被點名的感覺,走到夫子面前,拘了個不算端正的禮,瞧見下邊有不少學生憋着笑,他緩緩道:“夫子講得很好!”
滿座頓時寂靜,接着是一聲聲大笑。
夫子在一旁抬手,直說:“安靜、安靜。”
陸昂也是憋着笑,朗聲道:“仁者渾然與外物同體。程頤提出“學者須先識人”,弟子以為識仁,就是要識得仁體,人體即天理。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本心自明,這是道德實踐修養的關鍵。”
一語落完,案下書生自顧自討論,夫子笑着誇讚:“善,能有自己的思考。”
“庄夫子,在講二程的學說嗎?”沈萱領着陸霜和馬渾走來,“我可不喜二程那一套,利於悟道,卻不利處事。大道尤簡,可世間之事何其繁多。程頤說‘格物致知’,可不是把道理擺在你們面前,而是自己去探究,抽絲剝繭,尋得真理。”
庄由拘禮,他當然認得沈萱,天下難尋第二位的女夫子,“沈夫子說的好,二程亦言‘窮經以致用’,切記要學會獨立思考。”
沈萱掩嘴而笑,“庄夫子,我可不是同你來辯論的,我是來帶他走的。”
庄由困惑了,“他是?我見他方才也在座下聽講,便叫上來問問,沈夫子認得他。”
沈萱白了陸昂一眼,說道:“他叫陸昂!”
此話一落,滿座如炸開了鍋一般。
“少年初有凌雲志,敢將負手迎戰國。武城陸昂,一拳退宗良。”
“瞧他小胳膊、小腿的,不像武夫。莫非修得了玲瓏心,否則憑什麼打贏宗良。”
“該是,若是武夫,豈會被柳大儒寫到《朝陽述》中。”
“如此年輕便得浩然氣,真讓人羨慕啊!”
“對了,陸昂剛剛在案上講了什麼,可有同人記下,我出五兩銀買。”
“我也是,讓我抄錄一份。”
沈萱見到陸昂一副手忙角亂的,可把她樂壞了,連忙牽着陸霜溜走。
還得是馬渾心善,幫陸昂解圍,帶他衝出包圍。
沈萱牽着陸霜在園子裏轉,遇到個奇花異草便能把玩上好一陣,陸昂和馬渾悠悠然跟在後邊。
馬渾喝了一口老酒,問道:“丫頭讓我問你,覺得嵩陽書院怎麼樣?”
陸昂一愣,搶過馬渾的酒壺,也來了一口,直辣喉嚨,“什麼怎麼樣?挺好的,風景秀麗,又是書院,不會受外界侵擾。”
馬渾接着問:“讓陸霜留在這讀書如何?小丫頭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不能老跟着你跑江湖。”
陸昂一愣,苦笑道:“說這事啊,問我做什麼,陸霜要是願意,我又不攔着。”
馬渾沒好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陸霜只聽你這做哥的,長兄如父,你得替她拿主意。”
陸昂點頭,又是一口烈酒燒喉,“行,我找機會問她。”他打算去給桃花尋些上好的草料,雖說是駑馬,但跟着我陸昂,可不能讓它吃虧。
……
王協和徐登在一處荒廢的假山林石中穿梭,什麼沒找到不說,還惹了一身的灰塵。
王協沒好氣道:“你說我堂堂秦王,陪你來這嵩陽書院遭罪,我圖啥?”
徐登打量着手中的羊皮紙,眉頭緊皺,“殿下不也好奇嗎?史官一筆帶過的天人之爭,三儒相爭,只知道三儒是應天書院的楚徇、嵩陽書院的宋禾和國子監的蔣延,可爭的是什麼?墨學傳書,聯絡了四座書院,但是為何呢?還有,當初天下一批在研究佛門遺留的書生,為何齊齊死亡?”
王協眉頭緊鎖,長嘆一口氣,“太巧合了,三件事發生在同時。宮裏的書庫卻無半點記載。”
“不過,這跟父皇讓我查的佛門道統有何關係?”
徐登站在一處假山之上,解釋道:“當年死的有一位書生,正是我族叔,他臨死前都握着這卷羊皮紙。”他觀察着四周,卻覺得遠方的日有些恍惚,心下一動,將目光所及的假山一一數過去,正好七十二座。
徐登迅速說道:“殿下,你去我正前方的假山處,此處有詭異,七十二假山對應七十二賢人,孔聖曾在杏壇講學,假山中間的湖中那處杏樹便是陣眼。這陣法我是第一見,也不知是誰搞得如此麻煩。”
徐登手中捏出一張道符,論陣法,道家的符咒可比浩然氣管用多。
帶道符布下,徐登朝王協說道:“殿下,借你混沌氣一用。”
王協點頭,吐出一口濁氣於道符上,一時間,金光閃耀,周遭的假山終於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一個個的木樁子,像是練武之人習練輕功所用。
而兩人的面前,就是一座刻着靈空的寺廟。
徐登心下一喜,果真如此,羊皮卷上所說嵩山藏有佛門大道,這下佛門坐實,大道也不遠了。
王協眼神中閃過興奮,忙碌半天,終於有收穫了,他快步上前,進入廟中,徐登也趕緊跟上。
這寺廟雖寫着空靈二字,可分明座天王殿。正面本尊天冠彌勒菩薩坐像,左右分塑持國、廣目、增長、多聞四大天王,彌勒背後設手執寶杵現天將軍身的韋馱天像。
徐登卻是盯着天冠彌勒菩薩坐像皺眉,有些不對,可一時說不上來。
王協在寺中打轉一圈,可就是沒發現什麼玄機,打量着彌勒像的正反兩面,困惑道:“這佛怎麼表裏不一,彌勒看着像兩尊不同的佛。”
徐登心下明悟,是佛像,真面本尊錯了,應該放多安彌勒化身的布袋和尚坐像,斷言道:“彌勒被人動過,我們要找的東西很可能就在坐像下邊。若真有大道藏於其中,彌勒本尊一旦歸位,佛門金光就將普照。所以,背後之人用了錯誤的坐像。”
兩人圍着彌勒像一陣好找,還真發現了一個向下的地道。
木製的樓梯,甚至還建有扶手,走了好一會,沒路了,入眼的是建在空中的木製走道,中間是巨大的鏤空。
王協扶着柵欄,朝下邊看去,瞳孔猛地微縮,十數個衣衫陳舊,披頭散髮的人各自抱着佛經翻閱,各個姿勢詭異,有蜷縮着身子發抖的、有四腳朝天的、有癲笑着口吐白沫的、有揉着眼哭出血淚的,宛如煉獄中所描述的人。
牆壁由書架構成,一本本皆是佛經,放眼望去,怕是不下十餘萬冊。
王協強咽一口氣,這哪是書院該有的地方,這些人的慘狀和京兆府獄裏的死囚何異?
“這些人,為何被囚禁於此,這可是書院,卻有如此慘象,嵩陽四老在想什麼?”
徐登目光平淡地掃過每一個瘋魔般的人,皺眉道:“他們都是書院子弟,而且不是一般的書生,都曾修出玲瓏心。”
書架頂部泛着金光的佛珠,這樣的佛珠足足有九顆。
徐登繞着走道轉了一圈,看過去每一顆佛珠,面部扭曲,表現出喜、怒、憂、懼、愛、憎、欲七種變化,手指扣着紅木柱咯咯作響。
王協暗道不好,吐出一口混沌氣,猛地拍在徐登背上。
徐登面露痛苦,癱瘓在地上,劇烈地喘着氣,“幸好有殿下在,否則我也將和下邊的人同樣境地。”
王協皺着眉頭,看着金色佛珠,佛光似乎對他起不來作用,“這是舍利子吧,果位金光亂人心智。”
徐登艱難站起身,說道:“不止,裏邊藏着大道,九顆佛珠便是九條大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如此想來,那些猶如煉獄的人,怕是被大道捆綁。若是尋常大道,定是件好事,但佛門大道有詭異。”
此話一落,下方一個蜷曲着讀佛經的人,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抬頭,直勾勾地看着木廊上的兩人。緊接着,一個接一個的怪人,以觸目驚心的方式看向木廊。
徐登瞳孔一縮,他們在看我,不!是方才的試探,讓大道注意到了。他猛地拉上王協,口中喝到:“跑!佛門的道,是活着的!”
一個個藏傳佛文在書架之上顯露,數以百計的道韻封鎖住了整片地下空間,他們的出路被擋住了。
徐登長吸一口氣,拖得越久,大道的力量就會越強,他可不是九條大道的對手。將羊皮紙捏成粉碎,徐登將其匯聚成一柄小劍,一股龐大的浩然氣四散而出,撞擊着所有的道韻,鐘聲響徹,是佛音震耳!
徐登仗劍身前,他不習劍,顯得有些生疏。但書讀的多了,勉強會點,背對着十餘名逼近的異人,肺腑的浩然氣激蕩開,氣之浪潮一波更比一波強,口中輕喝:
“我行怪此安敢出,撥劍欲斬且復休。”
劍氣純粹,開路而行,在密不透風的道韻中斬出一條縫隙,徐登連帶着陸昂衝出,他只有一劍之力。這一身浩然氣是他的,卻又不是他的,自從一年前自廢玲瓏心,每一次使用浩然氣,對他的身體而言都是極大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