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彌留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彌留

初春總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天時已變得更加燦爛,唯有當太陽落山的時候人們才會想起黑夜依然佔據一半的時光。但無論如何,太陽總會在第二日的清晨緩緩升起,重新帶給大地一片光明。

王垕騎馬奔跑了一整夜,終於在紅日初升的時候抵達了偃師。

噹噹當…

王垕扣響門環,大門緩緩打開。沮授的小妾劉氏帶着兩三個隨從從門內走出,給王垕行了個萬福禮。

“王大人來了,夫君一直都在等您。”

王垕連忙回禮:“嫂夫人不用多禮,快帶我去見沮先生吧。”

劉氏微微點頭,轉身給王垕領路。她是流民出身,還是當年王垕迎娶劉竟時一起嫁給沮授的,這些年一直照顧沮授的起居,建安九年的時候還給沮授生了一個小女兒,遠在鄴城的沮授長子沮鵠都專門派人給妹妹送了大量禮物。

但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沮授就變得多病。他先是辭去了折衝將軍的職務,只在新學院掛職教學生。去年年末,他又是大病一場,若不是張機(張仲景)和王垕全力為其調理身體,說不定熬不過那個冬天。

誰曾想最難的冬天都過了,到了春日沮授反倒再次倒下。

很快,王垕在劉氏的帶領下來到主會客廳,曹丕、法正、夏侯楙、馬鈞、吳質等人都在這裏等待,王雪娘也在。

王垕一一向眾人行禮。

曹丕已有二十歲出頭,比當年那個小豆丁要成熟了不少,偃師折衝府在他的主持下擴建為一座城市,常駐人口超,更是從東方進入雒陽前最重要的重鎮。

朝中有人提議讓曹丕進入六部,但無論曹操還是王垕都反對這個提案。偃師對雒陽朝廷極其重要,至少在雒陽朝廷反攻中原之前,曹丕都不適合回到雒陽的政治中心。

“王先生,沮先生要不行了。”

曹丕才似是哭過,眼圈有點紅。自從王垕離開偃師進入朝堂,一直都是沮授在教導他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統治者。兩人之間沒有師徒的名分,卻有師徒的實情。

王垕想像以前那樣拍一拍曹丕的肩膀安慰,卻發現他早已和自己身高相仿,深感欣慰。

“不要急,我來了。待會主公、奉孝他們也會來。我先去看看公與(沮授字)。張先生可是在公與身邊?”

張先生指的是張機,劉氏連忙答“是”,引王垕入后宅去看沮授。

張機剛剛結束給沮授行針,又在給他進行炙烙治療,見到王垕微微點頭,並沒有說話。

沮授臉色成不正常的暗青色,嘴唇發紫,一直閉着眼,好似睡着一般。

王垕心中一顫,這是血脈極度不順暢的表現,沮授的心肺功能可能已經開始衰竭了。

王垕連忙檢查掛在沮授床頭一個氣球模樣的東西,一根用牛血管製成的氣管連通氣球,將氣球內的氣體傳遞到沮授的口鼻邊。

這是去歲年末沮授大病時王垕設計出來的一種吸氧裝置。氧氣使用化學反應製作,再加壓灌入由牛膀胱製作成的氣球之中。它幫助沮授熬過了去年冬天,卻無法再延續沮授的性命。

不知是不是感應到王垕到來,沮授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喜色。

王垕急忙抓住沮授的手。他這才發現沮授的指甲幾乎是全白色的,沮授的手也有些水腫,皮膚上還有一些細小的顆粒。

腎衰竭…

王垕眼神一暗,趕忙調整表情。

“公與,我在這裏。”

沮授努力動了動手指,低聲道:“厚土,我好像要不行了。”

王垕勉強強忍住淚水,擠出一個笑臉:“我和張先生都在這裏,你會好起來的。”

沮授用力笑了笑:“打個賭吧,我賭你們這次一定會失敗。”

王垕微微開口,卻無法說出任何聲音。他知道沮授說的沒錯,這種情況已經不是藥石能治。但他還是看向張機,希望這位傳奇的名醫能帶來一點好消息。

張機收起炙烙的工具,微微搖了搖頭:“治療結束,我先出去,你們慢慢聊。”

沮授緩緩答謝:“多謝張先生。”

張機返回前面的大廳,劉氏、曹丕等人立刻圍了上來。

張機嘆氣道:“可能就是今天了。”

劉氏登時攤在地上哭了出來,王雪娘連忙將其攙扶起來。

一個兩三歲的小姑娘不知從哪裏跑了出來,撲在劉氏懷中呼喊:“阿母不哭。”

氣氛太過壓抑,眾人都說不出話來。

房間內,王垕還在寬慰沮授:“公與放心,我已派人去中原尋名醫華佗,他定能治好你。”

沮授緩慢的搖頭:“別浪費人力,我真的快死了。只想再和你再說說話。”

王垕飛速的低頭摸了一把眼淚,緊緊的握住沮授的手:“說吧,我就在這裏。”

沮授緩道:“我其實很討厭曹操,十分的討厭他。他不是一個士族,自大、狂妄、無視正統、無視規矩,他這樣的早年根本做不到如今的位置。但我還是為他做事,你可知這是為什麼?”

王垕道:“因為當年我威脅要敗壞你的名聲。”

“哈哈…”沮授低聲笑了兩下,“一開始是這樣的。作為一個士人,身死是小,名節為重。我是真的怕你會當眾暴露我的屁股。”

王垕也勉強笑了一下:“對不起,當年的我太過任性了。”

“我並未責怪你。只是快要死了,很多事一下就回憶了起來。”沮授的眼中彷彿閃過一個個畫面。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主公(袁紹)的時候,那時他是多麼的英武過人,我和元皓(田豐)都認為遇到了真正值得用一生去效力之人。

“那一年公孫瓚入侵冀州,主公與鞠義帶精兵去狙擊公孫瓚的三萬鐵騎。鞠義帶先登八百為先鋒,主公帶的步足還不滿萬人。

“臨行前,主公拉着我的手說:‘今公孫勢大,若冀州實不能守,請公與護衛我的家小返回豫州。"

“我含着淚看主公離去,心中發誓,若主公身死,一定會死守冀州,扶植大公子繼承主公的遺志。

“十日後,我們收到界橋大勝的消息。我和荀諶、郭圖、許攸、逢紀興奮的擁抱在一起。他們共同推舉我帶兵去接應主公,從此我就從一名文士轉為了統兵的監軍。

“那時,內有荀諶、田豐、許攸為主公出謀劃策,外有郭圖、辛評輔助大公子攻伐青州,我和逢紀為主公統領偏師,審配為主公坐鎮後方,還有淳于瓊、鞠義、顏良、文丑、張郃、高覽等名將輔佐,所有人都認為主公將會成為拯救大漢的天命之選。

“但…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怎麼大家一個個就都變得不再熟悉了?

“郭圖利欲熏心,許攸小肚雞腸,逢紀妒賢嫉能,田豐剛而犯上,鞠義居功自傲…

“我也變了,變得不再是當初的我。

“官渡,為了阻止主公聽從郭圖的意見,我做出了數次預言,但每次都失敗。

“官渡主公勝了,雖然是慘勝,但勝就是勝。

“主公並未殺我,而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質問我:‘知不知道自己錯了?"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主公也變了。

“我只得低頭認錯。但心中還是各種不滿。

“直到那一天,兩個傳令兵帶來了曹操身死的消息。

“我遇到了你。”

王垕也想到那時的場景,明明才過了幾年,但彷彿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時我怕的不得了,誰知你們這麼多人都沒看出我是假的。”

沮授嘆息:“唉…那時剛剛擊敗曹操,我們只知道相互碾壓,又有誰會正眼看一個小小的傳令兵呢。

“後來我被俘虜,才知道你是曹操的掾屬,起初還以為你是哪家的大才,但問了好多人,都說你只是一個小糧官。所以後來見你時態度才會這麼不好。”

王垕摸了摸鼻子,沒想到這裏面還有這個原因:“後來你還是幫了我很多的忙。”

沮授又笑了:“是啊,最後我還是成為你的手下。那真是一段緊張又刺激的旅程啊。你知道為何我最後會選擇留在司隸嗎?”

王垕搖頭:“為何?”

“因為我在這裏感受到剛投入主公麾下時的氣氛。那種所有人齊心協力的感覺,太好了。”

王垕想到了一些事,低聲道:“現在朝廷上派系林立,士族和非士族的官員之間相互攻訐,你是不是又感到失落了。”

沮授搖頭:“並沒有。勢力大了,各種聲音自然會多起來。再說我在司隸看到了一種可能,一種能新的社會格局的可能。這一切都是你帶來的。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王垕沒有再說“你一定會好”之類的廢話,只是緩緩的握緊了沮授的手。

沮授突然感到身體又有力氣了,他也緊緊的握住王垕的手。

“厚土,你很年輕,一定要實現我們當初一齊許下的誓言啊。”

“好。”

“厚土,我突然很想我的長子沮鵠,他今年三十歲了,若是他日在戰場上遇到他,記得看在我的面上留他一命。”

“好。”

“厚土,我死後想回冀州,你能幫我安排一下嗎?”

“好。”

“厚土,我還有一件事一直都有疑問。你這麼年輕,如何掌握如此多的學識?”

王垕微微猶豫了一下:“我的老師名叫張角。”

沮授的眼睛瞪得通圓,然後他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怪不得你要一直削弱士族的力量…怪不得你精通醫術…怪不得你知道這麼多道家隱秘之士…一切都說得通了…我最後一個疑問也沒有了。我有些累了,想看看小女兒,你能喚劉氏抱着孩子過來嗎?”

王垕連忙去喊劉氏。

劉氏抱着小女兒進入內宅。

王垕回到前廳和眾人一起沉默的等待。

過了一會兒,內宅傳來劉氏嘶聲裂肺的哭聲。

沮授走了。

王垕無聲的哭泣起來。他十分的後悔,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有告訴沮授真相——他是一個穿越者。

“對不起…”

————

三國小知識:

1、沮授和他的兒子沮鵠的出生年份都是不詳,沮授是200年官渡之後不願投降被曹操所殺,沮鵠是204年曹操攻破邯鄲時戰死。

2、由於曹操是最後的勝利者,袁紹中前期的很多記載都十分模糊,關於袁紹和公孫瓚的界橋大戰雙方的出兵人數上的各種說法極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公孫瓚是佔據絕對的優勢,兵力、戰力都要高於袁紹軍。另外公孫瓚不是在界橋之戰後就立刻不行了,之後公孫瓚和袁紹還進行了龍湊之戰和巨馬水之戰,但都是袁紹獲勝。公孫瓚的勢力這才由盛轉衰。直到又過了數年,199年,袁紹才徹底擊敗公孫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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