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關昊和媚雲的故事
二月七日,陰天。
馮川柏入贅傅家已經有幾日了,婚禮辦得精緻簡單,傅鎮長並沒有大擺宴席,也只是一些親族聚在一起吃了頓喜宴,算是宣告了此事。
婚禮那天,關昊照常去醉紅樓打卡,傅賢淑已經習慣了,她想着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關瑞祥。憑着關瑞祥的手段,媚雲一定討不了好,但如果這事被關昊知道了,那也意味着她和他也將徹底地了斷,便是連大少奶奶這個名份也會失去。她有些猶疑不定。
關老爺子倒是陪着一起去了,還送了份大禮,前朝的一件富貴如意,價值不菲,但傅賢情並無多大喜悅,甚至有些嫌惡。
眾人也心照不宣地沒有問起關昊,這樣大喜的日子,沒必要提不開心的事,維持着表面的喜慶祥和,醉生夢死。
醉紅樓的門虛掩着,窗口也沒有姑娘在叫賣,關昊進到大堂,就見到老鴇伸着懶腰從樓上下來:“喲,關少,今個兒可真早,我們還沒打開門做生意呢!想必是來見媚雲的吧,就一晚沒見,魂兒就到這來了?”
邊取笑着邊轉頭遣一丫鬟上去通報。
不消一會兒功夫,就聽見那丫鬟吃吃的笑聲:“關少爺,我家姑娘請您上來!”
還沒入軟香閣門,就聽見嘩啦嘩啦的麻將聲,推開門,一陣強烈的脂粉味撲鼻而來,屋裏的光線比較昏暗,點着香爐,裊裊的檀香熏得房間更見幽暗。
一張紅木台上鋪着大紅絨毯,修着吉祥富貴的金線,四個穿着旗袍的女人在檀香的煙霧中忽明忽暗的。
一個穿着寶藍色旗袍,盤着高髻的女子望着媚雲笑道:“這還沒到夜頭,關少就等不及來了,媚雲,你這勾人的手法也太高明了,什麼時候也傳授姐姐一些秘訣啊?”
“是啊,今天不是說傅二小姐招婿的大喜日子么,你這做人姐夫的怎麼不去慶賀,反倒尋到這來了,這般捨不得便早應該休了你家那位,給我們媚雲騰出個位置。”
“姐姐們還真是會說笑。”媚雲頭也未抬,卻擺明是向著關昊說的:“我此時也沒功夫招待你,要不,你先坐着看會兒吧。”
關昊“哦”了一聲,坐在媚雲的身旁,她的手很白,可是尖尖的指甲塗著桃紅色的甲油,有些刺眼……
媚雲伸出纖纖玉手摸了個子兒,頓時嬌聲笑道:“喲,姐姐妹妹們,可真對不住了,九條,清一色。”
對面的女子忿忿地將麻將一推:“真是邪了,這關少一來,雲丫頭的手氣可好啊!”
“是啊是啊,”左面的女子也接口道,“本來指望着關少來,媚雲多輸些,到沒想到倒是輸了我們。”
關昊拿出煙槍,吐了口煙圈,便是連他臉上的笑容都有幾分氤氳的不真實:“不要緊不要緊,輸了全算我的。”
大伙兒頓時興緻盎然:“哎呀,大少爺果然就是大少爺,出手就是闊綽,我們都跟着雲丫頭沾光呢,來,來,接着玩。“
麻將頓時又嘩嘩地熱烈地響了起來。
到了夜間,關昊問起媚雲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媚雲盯着他,想起了他們初見的時候……
***
“關少,關少,你怎麼才來,大伙兒都等你好久了!”樓上有年輕的公子哥在招呼着剛進門口的人。
自從來了南沙鎮,參加各路酒局宴請便成為了每日生活的全部,今天是什麼藥鋪的少東,明天又是哪家酒樓的少爺,後來又是某百貨公司的公子爺,關昊熟悉着南沙鎮胡天酒地的糜爛生活,如今除了縱情聲色,他還能做什麼呢?何況那個猶如墳墓一般的宅子他心底厭惡透了,能不回去就盡量不回去。
媚雲倚在門后,靜靜觀察着。
他的臉背着陽光,看不清楚模樣,落日的餘輝斜斜地照映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有種說不出的孤傲和落寂。
二十年了,她有些認不出他了,一身藏青色的長襖,綴着白色銀貂毛,臉上雖是笑着的,眼眸中卻是淡淡的憂鬱。
入了雅間,濃重的胭脂味和花露水的味道撲面而來,一群貴家子弟一人摟着一個姑娘,正在三拳五令地喝着花酒。
喜相逢酒樓的陶少眼尖,忙招呼着關昊進來,“關大少爺,你可來了,給你留了個最好的位。”
“來來,和你們介紹一下,這可是我們南沙鎮首富關家的大少爺關昊,產業遍及我們南沙鎮。”陶少故作親熱地攬住關昊的肩,“關少,這幾位都是臨市的老闆,走南闖北地走貨,有機會話,你可要多多關照些。”
酒席上的人忙起身和關昊見禮,言語中多了很多恭敬,更別提那些陪坐在旁的鶯鶯燕燕們明遞暗遞的盈盈眼波。
老鴇搖着肥胖的屁股,媚笑着靠近關昊:“喲,各位老闆,以後可要多多關照我們醉紅樓哦,有沒有看上哪位姑娘啊?”
陶少寫了張花箋遞在老鴇手中,“既然來到醉紅樓,要見的自然是媚雲啊,你這些庸脂俗粉糊弄糊弄我們還行,這幾位老闆可是從大地方來的,見多識廣。”
老鴇咳咳地乾咳了幾聲,露出為難的神情:“這個我知道,可是媚雲,她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們也知道媚雲的脾性……”
陶少將幾個銀元塞在老鴇手裏:“這幾位可都是第一次來醉紅樓,你也不想壞了醉紅樓的名聲吧?把關少伺候好了,你醉紅樓在南沙鎮的地位也就穩了。”
“那是,那是。”老鴇忙不迭地點頭,“那,那我再試試吧。”
這個媚雲一來醉紅樓便高張艷熾,據說見過她的人莫不神魂顛倒,一時之間在南沙鎮風頭無兩。但關昊覺得這不過是醉紅樓為了捧個頭牌,花錢砸的路數罷了,並未勾起他多大興趣。他從不會主動獵艷,女人於他而言,和手中的鴉1片並無差別,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眾人輪番敬着酒,夾着菜,關昊也是敷衍着應酬,實際上卻是毫無胃口。
一陣喧嘩,門外不少人開始起鬨了:“媚雲來了,媚雲來了!”
還未見人,就已經如此聲勢了。媚雲,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倚紅閣的門被緩緩推開,來人巧笑倩兮,一襲暗紅色的旗袍,金線鑲滾,濃妝艷抹,盛裝打扮,說不出的艷麗妖嬈。
老鴇拉着媚雲的手:“媚雲啊,快過來見見關少和幾位老闆。”
媚雲落在關昊臉上的視線有幾分流連,露出一口細細的貝齒,美目盼兮:“媚雲見過關少,雖是初見,但關少的名號卻早有耳聞,果真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
其他人紛紛表示吃味:媚雲姑娘的眼裏便只有關少,未免太偏心了些。
媚雲嬌笑道:“這些姐妹又哪點比媚雲差了,不過是各位老闆捧着媚雲罷了。若真有招待不周,還請見諒才是,媚雲先自罰三杯可好。”一旁的丫鬟將早已準備好的青瓷酒杯端了上來。
這女人倒是豪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杯口印上了紅紅的唇印。
“這是姑娘專用的杯子么?”
媚雲眼波一橫,“是啊,怎麼?”
關少拿過媚雲手中的青瓷杯,再次斟滿,看着媚雲,就着口紅印的地方喝完,眼神閃亮亮的,語氣也是那麼溫軟,“酒是該吃,媚雲這嘴裏的胭脂更該吃。”
“關少倒慣會說些好聽的話哄人開心。”媚雲的眼神有少許的停滯迷離……
眾人又是一陣嬉鬧起鬨。
媚雲回過神來,也不搭理,只是讓丫環將酒杯給撤了下去,“難得各位今日興緻如此之高,不如媚雲給大家唱個曲吧。”
語音剛落,已經有人鼓掌了,“好啊,媚雲唱的小曲兒可是南沙鎮一絕啊,唱的人心裏可是麻酥酥的喲!”
媚雲盈盈一笑,也不答腔,“太陽落下山,秋蟲兒鬧聲喧,日思夜想的六哥哥來到了我的門前,約下了今晚這三更來相會,大蓮我羞答答低頭無話言……”已逕自唱了起來,弱柳生姿,香風細細,手中的紈扇在空中畫出優美的弧線。
流落風塵的女子,縱使錦衣玉食,不過是失去了一切,唯剩一具皮囊,在滿目蒼夷上畫皮。所謂的愛情,永遠是話本中的唱詞。
關昊嘆息着。
其他人沉醉在媚雲嬌媚的身姿和溫膩的嗓音中,待得媚雲唱罷,已不斷高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媚雲盈盈秋波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猶自獃獃出神的關昊身上,忽然將手裏的紈扇遞在關昊手中,“嗤”地一笑,“怎麼,發傻了?”
取過丫鬟手裏的坎肩披在身上,“現下還真有些不舒服了,媚雲先告辭了”也不待眾人有何反應,微微躬了躬身,逕自離去了
這個媚雲,還真是有幾分小脾氣。但很明顯,她將彩頭獨獨給了關昊。
既然妾有意,自然郎有情。何況不知為何,關昊覺得媚雲看着還有幾分熟悉親切,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認識了。
很快,當寒冷的冬天過去,明媚的夏天來臨,二人已打得火熱。直到旖筠的事件之後,關昊覺得是自己有點犯傻了,竟然相信媚雲會跟他走,真心不過都是笑話。
這個時代的腐朽,將所有人都挾裹了,掙脫不開,只能在它的面前沉淪。似乎,活着是最重要的。但似乎也是最不重要的,因為,這樣的活着,不知道是為什麼,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煎熬着神經,直到連最後一點的精氣神也被抽走,變成一片空洞,死寄般的空白,沒有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