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妻妾成群
五月二十七日,陰天。
今天的天氣便如同我此刻的心情:陰,或者大雨。他居然打算帶那個女人私奔,徹底地離開我,我不明白,他為何會如此地厭棄我?
邊角的屋子裏又傳來了女人凄厲的嚎叫,聽着讓人同情,我知道是四姨娘旖筠的叫聲。
旖筠,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在女校念過一年的書,後來由於父親生意失敗,破產自殺,家道中落,被迫輟學,回到老家南沙鎮之後,她的繼母就將她嫁給了關瑞祥做了第四房的姨太太。
老爺子最初很喜歡旖筠,覺得念過書的女子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只是後來,旖筠卻不樂意了,天天酗酒,瘋癲起來連老爺都敢撓,老爺子便去的少了。
但她暗地裏竟勾引了我的丈夫,她名義上的“兒子”。這樣亂1倫的關係讓我覺得無比噁心,而他們這種畸形關係的曝光還源於她竟敢為了能和關昊私奔去偷老爺的銀行印章。
只是她沒有想到,關昊不過是利用她盜取老爺的財產,他真正想私奔的人由始至終都是那個偷了他的心的女人。
想到這裏,我便沒那麼恨她了,至少,關昊雖然不愛我,至少還沒有利用過我吧。還是,我連被他利用的價值都沒有?
我終於忍不住去看了眼那個被鎖在黑屋裏的女人,滿身傷痕,披頭散髮,早已沒了昔日的風采,接連幾日的折磨早已讓她曾經豐怡的雙頰凹陷下去,蠟黃的膚色了無生氣。
她冷冷地瞅着我,眼睛裏有着明顯的敵意:“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很奇怪,真看見她了,心裏卻並不恨她,甚至這會兒還有點同情她,雖然她也和我的丈夫上了床,這是亂1倫,但在這樣畸形的家裏,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情,都不會讓我覺得驚奇了。
我笑了,笑的很難看:“我為何要看你的笑話,你知道為何我一直沒有所出么?七年了,他碰都未曾碰過我一次,而他至少還願意碰你。”
四姨娘驚訝地看着我,同病才會相憐,我們都是被拋棄的女人,她柔順了下來。
“你應該知道你一定活不久了,老爺是怎樣的人你應該更清楚。我來只是想知道你和他是如何開始的。你也可以不說,讓這個故事爛在你的記憶里。”我的指甲掐進了木板門裏,忍着嫌惡去聽了這段故事,只是想知道她身上曾經有哪點吸引了他。
旖筠沒有再抗拒,她絮絮說了很多:
四年前,一頂花轎入了關宅的側門,正式宣告她成為了關瑞祥的四姨太。在那裝飾的不中不洋的廳堂,她第一次見到了她的“丈夫”和站在一側的關昊,雖只是一眼,心裏卻不免嘆氣:為何不是他?
高門大宅的生活卻如同一座囚籠,不,說是墳墓更加貼切,旖筠覺得每天掛在門口院落里的那些紅燈籠就如同一個一個亡靈,唱着古老寂寞的曲子,讓人心裏磣得慌。或者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被掛在那裏,飄啊飄的。
關瑞祥的原配大房,也就是關昊的母親,在關瑞祥發家之前就過世了,但關瑞祥似乎對這位過世許久的結髮妻子很念舊情,正房的位置一直都空着,書房裏也還保留着她的照片。
旖筠見過那張老的發黃,甚至卷了邊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老式的碎花旗袍,端莊的眉目,一看就是很傳統的那種中國女人,旖筠現在甚至已經回憶不起她的模樣了,只是覺得,關昊並不十分像他的母親,當然,更不像關瑞祥。關瑞祥並不是一個有多少情意的人,之所以還會記着那個女人,或許是因為她是關瑞祥眾多女人中唯一一個給他添了香火的女人。關瑞祥糟蹋了那麼多的女人,但至今再無所出,這應該也是報應。
二房是個柔順的女人,是看着關瑞祥不擇手段起家的人,應該知道關家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但似乎很膽小怕事,唯唯諾諾小心地伺候着關瑞祥,平時很少說話,也很少與其他人往來,如今已經四十多了,身材已經走樣的很厲害了,一圈一圈的肉裹在旗袍里,關瑞祥基本上已經不會去她房裏過夜了。她就日日在佛堂里吃經念佛。
三房是個小家碧玉,但性格大大咧咧,話兒特多,藏不住事兒的人,芝麻綠豆大的事兒,也叨叨個不停,因為搬弄是非這事,沒少受關瑞祥的責罰,但罰過之後,還是老樣子,也是因為她的這個脾性,旖筠也甚少和她說話,是啊,誰願意和一個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說心事呢?
還有一個宅門裏的女人,關昊的夫人傅賢淑,溫柔賢良,但旖筠天然的就不喜歡她。旖筠後來想想,覺得自己不喜她的原因首先便是因為她比自己命好,可以嫁給他,憑什麼呢?很憤懣,但後來卻又開始可憐她,但即使有憐憫,仍舊不喜歡她,或許她還是擁有她希望的東西吧。
關瑞祥最初很喜歡旖筠,特別是看她拿着書的樣子。可旖筠不高興了,一把火燒了房裏所有的書,讀這些書有勞什子用,還不是給糟老頭子做姨太太,由着他那乾瘦褶皺的身體貼着自己,噁心着自己,卻還只能笑,越想越覺得可笑,經常不由自主就會笑出來,這個宅子裏的人都太可笑了!笑到不能自已,笑到流出淚來……
關瑞祥覺得她神經病,慢慢的來的也少了,之後又娶了兩房姨太太,一個是曾經宅子裏的丫頭,一個是流雲戲院的花旦。除了宅子裏的女人,關瑞祥在生意場上或明或暗的女人還不知道有多少,關老爺子平身也就兩大愛好,賺錢和女人。另一方面,也是關老爺子膝下只有關昊一個獨生兒子,還巴望着能再生一個吧。
漸漸的,諾大的關家,旖筠竟連一個說說貼己話兒的人都沒有,很多時候,只能倚着門廊,看雲捲雲舒,燕雀啾鳴,花草萋萋,更讓她覺得荒唐可笑,於是她開始喝酒,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關老爺子從此就不再踏入她的院門了。
怎麼好好的一個正經人家的女人成了個酒鬼。
那個她放在心裏卻又不敢想的人,在關家也甚少見到。關瑞祥的姨太太們都住在北院和西邊的院子裏,關昊和少奶奶單獨地住在東院的大院子裏。西邊和東邊的院子並不直接連着,需要從中門過去,人來人往的,不是特別的方便。
關昊很不喜歡呆在家裏,早出晚歸的。關瑞祥訓斥,也只是獃獃的站着,或者跪着,一言不發,由着老爺子說。關瑞祥最後也沒辦法了,都由着他去了。
只是,後來關老爺子越不喜歡的旖筠越要做,這點居然對上了關大少爺的脾性了,兩人開始有些微妙的關係了。
旖筠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老爺子看戲去了,那會兒正勾搭着流雲戲院的一個戲子。旖筠端着玻璃酒杯,倚着門廊,一個人喝着酒,開着門,看着院子裏一片杜鵑花,那花兒開得多燦爛啊,而自己在如花的年紀上,心卻要慢慢地枯死了,不過就是等埋的日子。
門口斜斜地出現一抹修長的人影,勾勒出挺拔的輪廓,旖筠知道,是關家大少爺關昊,也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
關昊不知他那天為何會去到西院,去看那的杜鵑花么?只是突然看見她孤傲的背影,恍然間,有些子凡的影子,她當時站在橋上的背影是否也是如此孤單……
旖筠轉頭看見他,只簡單地吐出幾個字:“喝酒么?”
“好。”他答應地爽快,之後喝的更爽快,臉上是笑着的,眼裏卻是痛苦的,有着一種不可舒張的憤懣,似乎唯有借酒消愁。他滿滿倒了一杯子酒,一仰而盡,喃喃道:“醉死吧,醉死吧……”
旖筠斜眼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突然,這種感覺好久沒有在身體裏涌動過了,這是一種活着的感覺,旖筠覺得自己如同墳墓里的人有了一絲活着的氣息。
旖筠解開了衣襟上精緻的盤花扣,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肌膚,透着微微的粉紅,纖長的手指觸到他的手:“別喝這麼猛,小心身體。”
關昊舉着杯的手停在半空:“我早已是身腐心爛之人,沒有心的,你不介意?“
旖筠將臉頰貼近他的手,媚眼如絲:“我又何嘗不是?”伸出腳輕輕撓了撓關昊的腿。旖筠覺得慾望如同決堤之水頃刻間將自己整個兒淹沒。她喜歡這種活着的感覺。
關昊睥睨着艷如桃李的女子,終沒有拒絕她的投懷送抱。自此之後,旖筠覺得他們的關係應該會不一樣,只是不曾想,他竟再也沒有碰過她,甚至遠遠地躲着她,如同躲避一尊瘟神。
夜色已經深沉,只有幾點星子微弱的光芒在濃稠的夜色中似有似無,又是晚歸的一天,也只有這個時辰,他不會與關瑞祥打照面,被迫聽他無聊的訓斥。
宅院裏沒有亮燈,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應該在夢中沉睡了。
正廳里的落地燈忽然被掀開,雖然只是鵝黃色的淺淺的光,透過垂着水晶的玻璃燈罩,但已足夠照亮整個正廳了。
黑影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燈光閃了眼睛,停頓了一下,條件反射般地望向立燈,但隨即臉上現出厭惡的神色:“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出來嚇人。被父親知道了,只怕又要把你關起來了。”
站燈旁寬大深色的貴妃榻上斜斜地倚着一個女人,女人穿着一件合身的銀綉祥雲紋高領長袖的寶藍色旗袍,水滴領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肌膚,帶着挑逗的誘惑。女人幽幽地低笑:“你是巴不得老爺子將我關起來吧,那麼你就不用面對我了。”語氣之中似有無限哀怨。
關昊眉頭開始微蹙:“你這是什麼胡話?不是說你病了么?怎麼不呆在房中好生養病?”
女人身體微微一顫,眸中有了神采,向男人伸出手:“你還是關心我的對不對?昊郎,你知道么?這麼多年,我都是靠着我們從前的記憶活過來的。”
關昊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四姨娘,我拜託你,我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麼叫我?可不可以忘記過去?”
猗筠剛伸出的手又無力地垂了下去,捂着臉開始啜泣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救了我,又要把我推進地獄?這個世界上,我什麼人都沒有,我只有你,而你卻要如此狠心地對我……”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被拋棄,但她根本離不開這個桎梏着她的囚籠,精神上的折磨讓她變得愈加瘋癲。
她也曾卑微地懇求過他看自己一眼,可即便她如何放低姿態,也換回不了他的心。她的心漸漸死去,而身體在等着何時被埋葬。
晚上,門吱呀被推開了,一抹修長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青磚地面上。旖筠披散着頭髮,躺在冰涼的地面,一動不動,仿若死去,房間各處滾着酒瓶子。
人影拿起衣架上的毛毯,裹在她的身上,將她抱上了床。
一絲溫熱透過臂上的手掌傳抵到皮膚,旖筠抬起頭,是關昊,淡淡的月華之光在他的臉上流轉,從未見過如此溫暖之色……
我是死了么?抑或是在夢中?
關昊嘴角綻出一抹微笑,如煦光漸漸照亮心湖:“旖筠,我之前的涼薄,你可會原諒我?我也是不得已的,你不能在伺候父親的同時,還和我在一起,這讓我很痛苦。我想過了,我們離開這裏,遠走高飛。”
這一定是夢!
旖筠微笑着閉上眼,如果是夢,就不要醒來。
關昊掀開屋子裏的燈。
瞬間刺眼的光亮起,驚醒了夢,旖筠睜開眼,看見關昊正無比溫柔的看着自己,原來這不是夢:“你剛剛……說什麼?”
關昊握住旖筠的手:“旖筠,我們一起離開這裏。”
“我們?一起?”旖筠喃喃自語,宿醉未消讓她的頭很疼。
關昊的手上加重了幾分力道:“是的。”
腦海中的畫面漸漸有了顏色,有一絲晃神:“好啊,那子凡呢,媚雲呢?”
關昊的眸中閃現了痛苦的神色,只是他終將它掩飾地波瀾不驚:“她們都過去了,往後,我只知道惜取眼前人。”
不知是不是他身上的溫度慢慢地傳遞過來,原本墜在寒潭的身子漸漸溫暖起來,旖筠聽見寒冰破碎的聲音,還有,花開的聲音。
關昊抱住了她,和她說了自己的計劃。離開南沙鎮,去到不再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猗筠覺得自己的心又活了過來。
只是他說這樣艱難的時局,他們逃走的話肯定需要一大筆錢。而關家的錢都存在銀行里,需要關瑞祥的印章才能取出來。他知道父親將印章放在了房間的保險櫃裏,所以,他需要猗筠想辦法騙關瑞祥說出保險柜的密碼。只需要一天,不,甚至只是半天的時間,取出錢之後,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印章放回原處。即便關瑞祥發現,那會兒他們已經離開南沙鎮了。
為了二人的將來,旖筠忍着噁心重新去討好關瑞祥,旖筠如果不發瘋,實際上是個頂美麗的女人。她親手置辦了一桌的好菜,又灌了關瑞祥不少酒,你儂我儂的一番雲雨之後很成功的騙關瑞祥說出了保險柜的密碼。
第二日關昊打開保險柜,拿着關瑞祥的印章去銀行幾乎將所有的存款提出,而就在猗筠收拾好一切行李,滿懷期待地等候關昊帶自己走的時候,等到的卻是被五花大綁抓回來的關昊。關瑞祥陰沉着臉,拿着鞭子幾乎將猗筠打死。
原來關昊想私奔的人是醉紅樓的媚雲。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帶自己走,從始至終他不過就是利用自己罷了。他曾經和自己的錯誤,不過是他想忘卻的恥辱。
後來不久,果然就聽說四姨娘病死了,西南角的那口井也被封了,說是有不幹凈的東西。沒有葬禮,沒有弔唁,曾經花一般的女子徹底地消失了,無人關心,無人問津。
楊光想起了那口枯井旁的白衣女人,她便是這四姨娘吧。
經過此事之後,關瑞祥沒想到關昊為了媚雲竟能做到此種地步,或者是年紀大了,不想失去這個兒子,他終於妥協了,同意關昊納她為妾。但幾乎令所有人吃驚的是,媚雲居然不同意,她說要進關家的門,就必須明媒正娶,休了傅賢淑,她絕不會做妾。
我恨她!恨她!恨她!……接下來一整頁都是畫著滿版滿版的紅叉,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宣洩出當時傅賢淑心中對媚雲的憎惡。所以傅賢淑是完全有動機和理由殺了媚雲的,只是她是如何動手的?楊光迫不及待地繼續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