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選擇了被殺
不知今夕何夕,只覺得陽光有些刺眼。眼皮上的熱度灼燒着眼球,那股溫暖一直流淌到蓬勃的心臟,每一次起伏和跳動,是生命舞蹈時落下的鼓點,靈動有力的活躍着。
趙樂聽着鼓聲,風聲,音樂聲,腳步落地的聲音,緩緩睜開了雙眼。
天花板是木質的,柔和踏實的棕褐色落入眼帘,好像確實活在了大地的懷抱中。
活着。
還以為死定了。她想着,臉上沒有束縛的呼吸面罩,她在自由地呼吸。但是大腦以下,是一片空虛,連麻木帶來的刺痛都感覺不到。
或許我已經死了。她想着,卻能感受到溫熱,或許還活着。
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搞不明白。她眨了眨眼,聽見大腦之外,有其他的響動。
“麻藥應該已經過了,怎麼還是不能動?”有人在說。
“這是正常現象,緩解一段時間就好。”
……
“們說話她聽得到嗎?”
“的……她的大腦已經……意識。”
“趙樂?樂啊……樂啊……聽得見嗎……聽見了你就眨眨眼。”
趙樂使勁地閉上眼睛,又猛然睜開。
“哦,聽見了。”
聲音於是漸漸飄遠,遠到她一絲都捉摸不到。
病房外,醫生告訴邵瑛武,由於失血過多,她的腦部神經系統無法一下恢復到正常狀態,需要休養一段日子。
“會失憶嗎?”邵瑛武想起自己曾參演過的某個劇本。
“哦,那倒不至於。”醫生煞有其事地介紹,“人類的大腦比我們想像中的堅強,更何況她並不是腦部直接受到傷害。”
邵瑛武握住醫生的手,誠懇道謝,並表示不久將送上一打自己的親筆簽名照以賀醫生之女十八歲生日之喜。
醫生靦腆地低下頭,說道:“謝謝你,不過,我能不能要一張邵蓮醫生的簽名。”
邵瑛武皺眉,聲音尷尬到變調:“你要——我爸的?”
“邵蓮醫生是外科界的神明。”醫生老臉一紅,“我自入行起每日每夜看着他的手術視頻吃飯,無時無刻不欽羨邵蓮醫生的手法,神明救人也不過如此了。據說他的刀下,就沒有失敗的手術。”
“你們不要這麼誇張……”
“而且,邵蓮醫生每年都會騰出五十個免費手術的名額,五十個啊!專門用來服務家境清寒無力治病的重症病人。”醫生兩眼冒星星,“多麼偉大的善人,說是醫聖在世也不為過!”
邵瑛武撒開醫生的手,無奈扶額:“行行行,我努力幫你要一張。”他打量着醫生感激的表情,試探地問了一句,“那我的,還要不要?”
“如果可以的話,也行。”
邵瑛武站在病房裏的窗戶旁邊,望着白日喃喃自語。
“是我還不夠火嗎?我還不夠努力,所以別人不稀罕我的簽名照。也是,我是什麼玩意兒,影帝?開玩笑,都不知道怎麼就得了的獎項,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影帝還是假影帝。甚至都沒有私生,聽說朱奈帶的一個新人出道一年都有私生粉,我怎麼沒人跟。看來還是不夠火。不,可能是早就糊了,糊而不自知。算了,退圈吧。”
“邵哥——”
“邵影帝?”
“別喊了,我明兒就開發佈會退圈。”邵瑛武氣沖沖回頭,趙樂坐在病床上不解地看着他。
“您怎麼又要退圈?”趙樂努了努嘴,“您退圈了,我工資誰開啊?”
“腦子裏還想着工資,看來確實沒毛病。”邵瑛武坐回病床前,笑道,“你還敢跟我提工資,曠工幾天了?自己心裏有數嗎?”
“啊?”趙樂確實是心裏沒數,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邵瑛武問她:“你還記得多少?”
“有把刀捅進我腎里。”
邵瑛武難受地咂咂嘴:“你別說這個,聽得我腎疼。”
“我夢見我媽了,親媽。”趙樂說,她的眼神里沒有悲傷,只是有人問了,她便回答,“我媽跟我說,李子還沒熟,不能吃。”
邵瑛武說:“聽說你親媽的墳前有一棵李子樹。”
“嗯。”趙樂試着抬起手臂,彷彿工人搬運貨物,將兩隻手移到肚子前,隔着被子,她感受到腹部的紗布材料,“這裏好像不怎麼疼。”
“打着麻藥呢。”邵瑛武說。他抬眼觀察趙樂的表情,上頭不悲不喜,空茫一片,此時可能並不適合回想那些刺激性的記憶。
“我……”他搜腸刮肚,試圖講一些溫和的故事,再次開口時,他對上趙樂的眼神,她的嘴角微微翹起。
“邵哥,我在那些樹上裝了攝像頭。”她的語氣雲淡風輕,“我打算在我媽媽的墳前,殺了他,或者被他殺死。”
他感受到氣氛沉重,絞盡腦汁,也只吐出一句:“殺人……犯法。”
趙樂輕聲笑了笑,但這聲笑扯到了傷口,臉上的表情痛到扭曲。
“麻藥快過了……”邵瑛武急忙起身。
“沒事,已經不怎麼疼了。”趙樂喊住他,“邵哥,我能跟你說說話嗎?”
“嗯嗯,說吧孩子,邵哥在這兒呢。”邵瑛武抓住她的手心,“你辛苦了,哥知道你辛苦了。”
“又好像沒什麼好說的。”趙樂笑着,眼淚無聲的落下,“邵哥,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啊?”
邵瑛武為她撫去淚水,沉着聲說道:“樂啊,你邵哥我,我發現我不夠關心你。”他語無倫次地解釋,“你看你當邵哥的助理,邵哥也不是只把你當助理,邵哥把你當妹妹,但邵哥都不知道你會彈鋼琴,還彈那麼好,甚至養過一頭叫咩咩的牛……”
“你遇見這麼困難的情況,不辭而別。我們都很擔心,朱奈訂了來這兒的車票,估計晚上就到。”
“朱奈姐也來了?”趙樂訝異,“專門,為了我來?”
“嗯。”邵瑛武說,“當然還要處理一些事情……”他焦急地問道,“比起她,樂啊,你是不是告訴邵哥,你有沒有抑鬱症之類……那種輕生的念頭……”
“沒有吧……”
“那你為什麼想要……被殺死?”
“因為您老說殺人犯法嘛。”趙樂笑嘻嘻的,“當時想着一刀捅下去,那個男的就完蛋了。但是接下來……我會變成臭名昭著的弒父殺人犯,您也會因為我上一些黑邊新聞,我的養母也會因此蒙受污名,大家本來就生活的很辛苦,沒必要因為我再……”
“但是我死了,您再招一個比我能幹的助理,我的養母會繼承我的工資,在大家的同情下繼續夜夜唱歌,那個男人也會被抓住判刑……”
“大家都會有美好的未來。”
“那你呢?”邵瑛武苦笑:“你就這麼給自己判了死刑?想過我們的感受嗎?”
“沒有。”趙樂果斷搖頭,“一個人從生活中消失,對於共同生活的人來說,可能一開始會有些不習慣,用慣的牙膏斷貨了,試試新的口味就好,偶爾回想起來,感嘆一句‘曾經用過的牙膏味道還不錯……’,但是買不到了也不會強求,因為新的牙膏照樣很好用。”
“好像有點道理……”
“所以,只要習慣了就好。”此時的趙樂,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麼悲傷,她勾着的嘴角沒能傳達出笑意,倒是她泫然欲泣的模樣,讓邵瑛武更加堅決地握緊她的手。
“不會哦。”他篤定地搖頭,“在牙膏斷貨前,我會在家裏囤上很多,我會向我的朋友們,粉絲們推薦,讓大家都去買,這樣他就會繼續生產,不會斷貨。新的牙膏再好用,也不是我喜歡的味道,能理解嗎樂啊……”
趙樂在自己腦海里構造的世界觀裂了一個缺口,她綳在原地,瞳孔震顫着,思海中拚命地找補。
不是的——我本來就是被拋棄的人,沒有意義——我的媽媽也是被拋棄的——人本來活着就沒什麼意義——死了也沒什麼關係,因為時間會將每個人的存在淡化成灰——
“邵哥——”門響了,安sir開門,拎着三個袋子放在牆邊的桌上,問道,“是你叫的外賣嗎?”
“嗯,醫生說有家麻辣燙還不錯。”邵瑛武說,“我特意讓他做了三個辣度的。”
“您不是不能吃辣嗎?”安sir拆開袋子。
“所以我的那碗是微辣。”邵瑛武被辣味嗆到,忍不住皺了皺鼻。。
三碗湯底,一碗白底漂几絲紅,跟白內障還紅血絲似的,一碗紅燦燦濃郁亮堂,香辣撲鼻,另一碗……紅到發黑?
安sir仔細看了袋子上的標籤:“變態辣再加辣。”備註上還寫着,“你們店裏最辣的程度。”
“這碗下去,要出人命。”他客觀評價道。
同樣的香味竄進了趙樂的鼻子裏,她的世界觀被迅速修補,拼圖以細胞分裂的速度迅速癒合,組合成了麻辣燙的形狀。
“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不行——”邵瑛武按住她,“你得靜養,清淡調理。”
“不讓我吃辣我會死。”趙樂面目猙獰,眼裏射出豺狼捕食的凶光。
安sir樂了:“邵哥您知道她不能吃辣還點這個?”
“生物都是向死而生的。”邵瑛武動用了自己的肌肉,將人按在床上,蓋上被子,笑眯眯道,“放心吧樂啊,你的葡萄糖溶液待會兒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