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的秘密(5)
一打啤酒喝到月亮落山,這月光墟熄了影,熱辣辣的油煙與喧鬧被冷清清的西裝和灰色工夫替代。一些人下班了,一些人上班了。生活在日落日出中,日復一日。巷子裏的貓打了個哈欠,它也是月光墟的客人。
天光光,不見烏雲,一日晴。
趙樂伸了個懶腰,在兩個喝趴在桌上的老朋友頭髮上瘋狂地揉搓,直到把人煩醒。
“趙樂——”張樾先清醒過來,罵了一句,“你怎麼還是這麼賤吶!”
“榮榮——榮榮——榮榮——”趙樂一個詞喊出四個調子,“你還要不要去上課啊!”
“翹了吧。”王榮榮頂着一頭雞窩,認命地趴着。
“可是你是老師啊——”
王榮榮慘叫一聲,上半身跟裝了彈簧似的反彈起來,目不轉睛地盯着趙樂:“現在幾點?”
“六點。”
“還能睡一個小時……”說完又趴下去。
趙樂推了推她:“回家睡去。”
張樾盯着滿桌子狼藉,反應了好一會兒,突然朝趙樂的後背猛拍一掌。
“哎喲我去!”
趙樂猝不及防,嚇得直蹦起來,她無辜地瞪着張樾。這一掌力道很大,幸好她還穿着一層羽絨服,才不至於搞出內傷。張樾傻傻地笑起來:“回來啦……”
“啊……”
“挺好……”
趙樂也跟着嘿嘿笑着。
“咚——”
直到張樾的腦袋又一次砸桌子上。
實在是沒有力氣扶起這兩位大爺。趙樂心想,要是她有她邵哥那一身肌肉,也許就能輕鬆扛起這兩人,可惜她沒有。找足了理由,趙樂坐回椅子上守着這一桌,雙手撐着下巴,打量着來來往往的人。
街上不認識的人多了起來,沒見過的店面招牌也如雨後春筍。似乎是新上位的市長終於捨得將他珍稀寶貴的眼神,分出一分兩分施捨給這常年不見日光的村落。錢到位了,路新了,店新了,人也新了。
“萬象更新,唯有回憶是舊的。”
趙樂想着,這是他邵哥某一部電影的台詞,是她此時心情的凝練。
六點半的時候,張樾醒了。他說每天早上六點半要起來給送菜的師傅開門,無論前夜幾晚睡,第二天都會自動醒,早已養成生物鐘。趙樂問他都什麼時間補覺,他說沒事兒的時候就睡。
“都是為了賺錢。”張樾笑了笑,把王榮榮扶起來,“我送她回家吧,你也回去吧。好好休息。”
走前,王榮榮伸手抓住了趙樂的衣服,她睜開惺忪的眼睛,說話時,噴出一嘴的酒氣。
她說:“趙樂,改天給我們講講,大城市裏的生活。”
高中畢業那年,趙樂是唯一一個走出老家的人。武口鎮是這個國家裏最南的村落,也是最難的村落。趙樂出走時,據說來了一個大學生村官,做了五六年,倒是把這貧窮荒涼的村落給扶起來了。
趙樂一路向前走着,陽光熹微,照在幾個迎面走來的旗袍女人身上,她們一臉倦意,曲着背,嘴裏叼着煙。趙樂暗道,扶起來,但沒有完全扶起來。
她拐進巷子裏,停在一座小房子前。
這是一座二樓獨棟,門口被三方矮牆圍起,以一扇鐵門拴住,鐵門從不上鎖。她推開門,矮牆圍起來的空間,讓房子的主人打造成一個小院子,兩邊角落種着各色月季,如今是秋冬交際,卻因在南方,仍然能見花色。中間是鵝卵石鋪成的小道,繁星點點,通往另一個大門。
另一個大門門口堆放着幾雙鞋子,趙樂仔細觀察了一下,沒有男鞋,才放心地推開門,走進去。
“我回來啦!”
房間裏傳出幾聲響動,趙樂循聲過去,房間門被粗暴地關上,發出一聲巨響。趙樂被摔了個閉門羹,摸摸鼻子,走向另一個房間,躺在熟悉的床上,一覺睡到下午三點。
“醒了?”女人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頭凌亂蓬鬆的金色長捲髮搭在肩上,身上只着一件紫紅色的絲綢弔帶睡裙,未着內衣,外披綠白棋盤格子毛衣,卻依然能看出女人有着豐滿有致的身材。她翹着腿,圓潤白皙的腳趾上掛着一雙黑色拖鞋,拖鞋晃啊晃,盛住了女人吐出的煙圈。
紅唇輕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露出陶醉沉迷的神情,片刻之後,一縷輕煙緩緩吐出。
趙樂喊了她一聲:“媽。”
“晚飯想吃什麼?”
“肉吧。”趙樂皺起鼻子,“你少吸點煙,還有,你怎麼又不卸妝就睡了?”
“懶得。”煙頭在手指間轉了一圈,指了個方向,“廚房裏有蘋果,去切了。”
“哦。”趙樂順從地去了廚房,洗碗池裏竟奇迹般的沒有堆積的餐具,她找到冰箱裏的蘋果,一邊削皮一邊沖外邊問他媽,“媽,你多久沒煮飯了?”
她媽慵懶的聲音傳出來:“最近人丁興旺。”
生意好的時候就不做飯,這是她們家的規矩。生意遇到淡季,也是趙樂來做。她媽寧可坐山吃空,也不肯自己動手。後趙樂出走城市,她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習慣,生意淡季時,也有趙樂寄的生活費來填補。
“你還不退休嗎?”
“現在只喝酒,不上床。”
蘋果端出去的時候,她媽媽手裏的煙正好吸到頭。
沒人知道她的真名,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人,家在何處,家中幾口人,只知道她生的漂亮,又有點文化,氣質非凡,孤身一人在荒村裡討生活。她工作時的花名叫藍色妖姬,村裡人喊她小妖姬。趙樂十二歲那年逃出來,那是個黑燈瞎火的深夜,刮著冷風下着冰雨,幸好遇到夜裏上班的小妖姬,被撿回家,喊了十幾年的媽。
“你找到你親爹了?”小妖姬問她。
趙樂咬着蘋果心:“沒呢,但是我不親的那個爹找到我了。”
“哇……”小妖姬雲淡風輕,“那你可真倒霉。”
“我讓他去我親媽墓地找我。”趙樂說,“他就是要錢,要我親媽給我留的遺產。”
“遺產多麼?”
“一個盒子吧。”趙樂說,“我親媽死前說,那盒子裏的東西,能讓我得到一筆巨額財產。”
“有多巨?”小妖姬突然樂了,“那盒子裏不會裝了一張紙條,寫着‘巨額遺產’四個字吧,哈哈!”
趙樂無語:“媽大冷天的你別這樣行不?不過我也不知道那裏面裝的什麼。”
“那你回來幹嘛?”
“解決我那個不親的爹。”
“你要去你親媽墓地?”
“嗯。”
“有人幫忙嗎?”
“沒有。”
小妖姬猶猶豫豫的:“我那通訊錄上,有幾個以前混黑社會的……”
“媽,現在黑社會都被抓進去了。”趙樂打斷她。
小妖姬又問:“那你沒幾個能幫上手的?”
“……不太好。”趙樂說。
她讀書時的一幫兄弟,如今各自過上安定的生活。且不說她想不想去求助,就是真去求助了,大家又怎麼會願意拋棄自己安穩的生活,來幫自己呢?
小妖姬說:“如果你說把財產分給他們,肯定就來了。”
“別說這話。”
趙樂把吃光的盤子拿去廚房洗了。
吃完晚飯,小妖姬穿上一身藍色旗袍,那是她的工服。旗袍是特別定製的,長度僅到大腿,露出一雙白皙修長的腿以及若隱若現的毒藥。上半身做的修身緊緻,勒出了女人特有的美麗和致命的迷人。
——藍色妖姬出門了。
“媽。”趙樂喊了她一聲,遞給她一件羽絨服,“到了再脫掉吧,外頭挺冷的。”
藍色妖姬裹上了一身白色羽絨服,羽絨服很長,合攏起來時,包住了膝蓋。女人抬頭望了望夜空,眼角的皺紋盛住了天上飄下的淚水。
“啊……下雨了。”
“今年冬天雨反倒下得密。”朱奈抱怨着,“很多外景都得讓咱們的藝人冒雨演出,這可不行。”
邵瑛武喝着外賣小哥剛送到的橙汁,他猛吸一口,外頭敲響一陣驚雷。
會議室里的人齊齊望向窗外。
“其他人看能不能再談談,把演出改到室內。”朱奈跟另外幾個經紀人交代,他們手底下那些藝人都是剛出道的萌新,萌新的特點就是傻,經紀人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為了紅火,狂風暴雨都能在操場上裸奔,“機會很重要,但咱們公司有的是能給他們的機會,讓他們不要心急。”
交代完其他事情,朱奈轉頭看向邵瑛武。
“小邵,《月上梢頭》劇組的事情你知道了?”
邵瑛武搖搖頭,顯然他從那次研討會後就沒再關注過這事兒:“我以為這劇沒了。”
“不。”朱奈說,“余氏集團投資了這個劇,導演換成了梅普,梅導演是咱們老熟人了,跟他合作對你有利。”
“劇本改了。”
朱奈硬着頭皮勸他:“只是加了一個角色進去……畢竟金主爸爸擺在那兒。改成雙主演,你也還是主演,無論是宣傳和戲份我們都不會吃虧……”
“……好。”
朱奈鬆了口氣。
“明天去開劇本研討會,梅導演剛進組,漏了個口風給咱們,說可能要磨個兩三天。我把你這三天的其他工作空下來了,除了楚勤的聲樂課,工作重點主要放在這部劇上。然後這周末,按照往年的慣例,給你騰出了三天的假期。”
邵瑛武問:“按照往年慣例,應當是一周。”
“如果你要親自去說服梅導演的話。”朱奈說,“我最多爭取到三天,前提還是劇本研討會進展順利。”
邵瑛武沉默片刻,說道:“三天也好。”
朱奈還是放心不下,再叮囑道:“餘明輝進組,你不要跟他起衝突,忍一忍。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但工作哪有永遠開開心心的呢?”
“……嗯。”
邵瑛武望着窗外,放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