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4:終章
少了孩子們咿咿呀呀的童語,病房中的氣氛變得鴉雀無聲。
程晏池看着精神萎靡的梁修凱,抬步近前,在床邊的椅子上落座,從床頭櫃的果盤拿了橙子剝,幽深目光觸及那杯水,隨口道:“渴不渴?”
“真不愧是夫妻,你老婆倒的,老子不喝!”梁修凱看也沒看已經涼透的水,沉聲開口:“你重新給我倒一杯。”
“死要面子活受罪。”程晏池淡淡評價,起身給梁修凱去倒水。
梁修凱接過杯子牛飲乾淨,隨手把玻璃杯擱在柜上:“盛微寧太精明,我喝了這杯水就等於承認她的身份,我會那麼傻?”
程晏池低低笑:“她的一點心意而已,您還沒喝過她敬的長輩茶。”
梁修凱突然沉默了。
他們的關係自程晏池結婚就沒怎麼緩和過,如此時氛圍輕鬆的對話更是許久不曾有了,大多時候劍拔弩張或冷漠以待。
半晌,他重新靠回靠枕,唇角聳了聳:“就算我不承認……”
餘音戛然而止,梁修凱抿抿唇不再說下去,程晏池卻抬起頭。
“舅舅,她是個很盡職又用心的妻子,也是非常疼孩子的好媽媽。”
梁修凱不置可否,話鋒倏然一轉,交代一些梁家的瑣事。
“梁家和公司總部我交給你了,梁斐會是你的幫手,誰將來不服你,用不着心慈手軟,別的我好像也沒什麼需要擔心的。”
程晏池全都一一答應。
梁修凱瞅着他低垂的眉眼,笑笑:“你長的真像你媽,別的嬰兒一出生皺巴巴的,你媽洗完澡卻五官很清晰,我們家都贊她將來是大美人。”
程晏池動作一頓,眼底泄了餘光,洶湧着複雜的情緒。
梁修凱繼續自言自語:“我要是沒把她弄丟,她現在大概還活得很開心,身體也不會那麼容易垮。”
程晏池將剝好的橙子放進梁修凱掌心:“我媽沒怪您,她雖然迷惑自己的身世,可從沒心生怨恨甚至也起過尋親的念頭。”
梁修凱眼眶有點濕:“是嗎?也對,她一兩歲看人殺牛還會哭,覺得它可憐,那麼善良的孩子……”
所以就像程晏池所言,可能也不會願意看他這麼對待後輩。
“盛微寧的事,你自己將來掂量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了。”
程晏池心頭一震,難以置信地望着梁修凱,眸底光影繚亂,胸腔喧囂着喜悅和酸澀。
“您接受她了?”
“談不上,總歸惡人再怎麼當也沒自己想要的結果,她也算好的。”梁修凱疲憊地閉上眼:“去給我買碗糖粥。”
梁修凱年輕時嗜甜,後來做了家主兼之得糖尿病,便戒掉了這口。
太陽逐漸偏斜至窗口,金色光暈勾勒着梁修凱蒼老的輪廓,他看向程晏池,眼中覆蓋著密密層層的恍惚。
人都會老,會死,那之前的光景無論生平輝煌亦或凄涼,最摧心。
程晏池移目,胸口竄動的酸意越發濃烈,他迅速斂眸,手指微顫地扔掉橙皮,傾身替梁修凱將被子拉到胸部,啞聲啟唇:“我這就去買。”
緩步走到門前,程晏池修長的身影僵在原地,沒回頭,側顏緊繃,嗓音低啞地浮動空氣:“舅舅,我明白您始終是為我好的。”
身後連風似乎都靜止,沒任何迴音。
直至程晏池離開,梁修凱才轉眸掃向那杯盛微寧倒的水,面龐冷凝,眸光忽明忽暗,意味不明地哼笑:“冤孽。”
那一天,糖粥是梁修凱吃過的最後一份食物,外帶兩口玻璃杯內的水。
*
梁修凱病逝的那年冬天,程晏池夫妻帶着兩個女兒回倫敦度假。
程晏池要回聯實處理公事,盛微寧則陪萌萌兩姐妹在莊園,參加完梁修凱的葬禮,她們消沉了一陣子,對梁修凱很是想念。
為此,盛微寧特意吩咐傭人準備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太太,兩位小姐跑到先生的書房去了。”
盛微寧坐沙發聽BBC,起初不以為意,隨後不知想起什麼,淡靜面色立時微變,快步上樓直奔程晏池書房。
程晏池多年前要她做他的人體模特,當時她不假思索拒絕了,可婚後終究讓程晏池得逞,那幅油畫就收藏書房裏。
儘管盛微寧知道程晏池肯定會小心藏妥,但以防萬一,她覺得自己還是親眼確認一下比較好,畢竟兩個小搗蛋太皮了。
剛走進書房,盛微寧的視線忽然凝住,眸波蕩漾起細碎的漣漪。
正玩耍的姐妹倆瞥見盛微寧驚愕的神色,以為她是生氣她們擅闖書房。
“媽媽,爸爸說過我們能到處玩的。”拿着棉花娃娃的暖暖邁着小步子跑向盛微寧:“你看,爸爸的書櫥有娃娃,是你的嗎?”
“可是這個男娃娃為什麼破破爛爛?”
萌萌好奇地舉起針線縫過的男娃娃:“媽媽,好舊噢。”
盛微寧愣愣接過那對棉花娃娃,臉龐忽而掠過璀璨的光芒。
“確實很舊,十三年前的娃娃,那會兒還沒你們。”
盛微寧的纖指摩挲兩隻娃娃的眉眼,一時心潮跌宕,眼底霧氣蒙蒙。
這是十三年前的青浦遊樂場,程晏池為她抓的,她出國留學的前一晚,將它們丟進了垃圾桶……
原來程晏池後來去過她的公寓。
她收着他的領帶夾四處漂泊,他也同樣留着她喜歡的娃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盛微寧打開書櫥,果然又在那一層看到那座艾菲爾鐵塔模型,她睫毛一顫,將娃娃捂胸前,嘴邊彎起弧度,櫻唇溢散出輕淺的笑聲。
萌萌暖暖一頭霧水:“媽媽,你為什麼哭?是不是我們哪裏犯錯了?”
“沒有,是媽媽太感動。”
盛微寧安撫好她們,走到長廊打通了程晏池的電話。
程晏池剛開完會,站在落地窗前滿身沐浴着明光,看一眼來電顯示,薄唇揚起,漫不經心調侃。
“約好中午來我公司一起吃飯,盛小姐這麼快就給我打電話,是想我了嗎?這麼黏人,不如明天我帶你一塊兒出門。”
那端靜默許久,女人輕柔的聲線叩擊耳廓,像一把雪沙紛紛揚揚落心間:“嗯,我是想你了,不過更想說聲我愛你。”
程晏池微微一怔,他俯瞰窗外綴着薄雪的異國風景,笑聲低回,眉宇縈繞春風化雨的溫柔:“這麼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