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玻璃城堡
是的,蘭澈站在門外。
她看起來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深褐色的短髮綁成馬尾,碧綠色的眼睛像是貓眼綠的寶石。
她一直以來都是夏末友人社最沒有故事的女孩子了,蘭姓貴族的身份也不能給她帶來太多的幫助,而她似乎也很喜歡這個角色,所以便一直呆了下去。
蘭澈也是夏末友人社中唯一一個沒有加入三大社團的孩子,她有着那樣強的天賦,只需要時間就足以成長為一個強大的人,所以這個世間絕大多數東西對她而言都是多餘的東西。
社團便是這樣。
“謝謝你。”葉青坐在門內說道,聲音誠懇。
蘭澈點了點頭。
她穿着純黑的法師袍,將她那姣好的少女身軀包裹的嚴嚴實實,明明是無與倫比的光系魔法師,但是不知為何這樣的黑色裝束也顯得莫名好看。
“我想公主知道我的來意了。”蘭澈開口說道,聲音清脆而安然,並不知道究竟是出自於哪個蘭澈。
“我只想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葉青說,沒有疑問的語氣,卻依舊是在發問。
“是最近發生的事情。”蘭澈歪頭想了想,然後限定了一下時間:“甚至在那個精靈來拜訪我們的時候還沒有發生。”
“有什麼我能做的嗎?”葉青說。
“我想公主殿下沒有要做的事情,至少沒有為我做的事情。”蘭澈淡淡回答。
葉青再次點頭:“其實我們都可以原諒你,你還有回頭的機會。”
蘭澈笑了笑,笑容依舊甜美清澈,像是月光下新榨的蜜糖:“公主殿下啊,您知不知道當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沒有機會了。”
這樣說著,蘭澈彎下腰在門外的泥土上放下了三把鑰匙。
“希望再次見面的時候,我們還能夠彼此問好。”
少女笑眯眯地開口說道。
……
……
蘭澈走了。
三把鑰匙,精銅,黑鐵,與白銀。
精銅鑰匙是葉青的宿舍鑰匙,身為舍友的蘭澈自然有着相同的一把。
黑鐵鑰匙是友人社木屋的鑰匙,年歲古舊的大鎖事實上難不住夏末友人社中任何一員,但是有這把鑰匙在,便意味着你是房間中的一員。
至於第三把白銀的鑰匙,則來自青之幻想鄉,作為輪值經理的一員,這把鑰匙可以打開青之幻想鄉的大門與隱藏在樓梯處的密匣,密匣中有着這間某種意義上價值連城的商鋪里所有的鑰匙。
葉青彎下腰,拾起地上的三把鑰匙,然後回頭看向屋裏的眾人:“其實我設想過很多次,但是沒有一次想過,夏末友人社第一個退出的人會是她。”
屋裏沒有一個人說話。
葉青取出一個木頭的盒子將三把鑰匙一把一把地放入,然後蓋上白色的絹布,掩上木盒的盒蓋,然後將那個不起眼的木盒伸手放在了屋中圓桌的桌心。
“其實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沒有說的蘭澈也已經替我說完了。”
“無論開心與不開心,這些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我曾經以為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一定難過地心都要碎了,不過當真正發生的時候,才有種不過如此的感覺。”
她指了指圓桌上的木盒:“我不知道蘭澈她還有沒有機會打開這個盒子,取回自己曾經的東西,但是只要把這個盒子放在這裏,我們便還有挽回一切的希望。”
“最後。”
夏末友人社的社長看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很開心與大家遇見。”
“以及散會。”
……
……
當所有人離開的之後,木屋中只有葛生還在這裏。
“吶。”葉青回頭看了看那個已經慢慢長大的男孩,正如同慢慢長大的自己,他們伴隨着彼此成長,直到變成遙遠地從未想過的自己。
“其實我有點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個越來越真實的世界呢。”
葛生搖頭:“你也不想要知道,就像我們都不知道蘭澈會在今天離開我們,當時當知道的時候,我們都明白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
葉青點了點頭,然後走出了木屋,木屋外仍是清晨,仍是清新美麗與以往別無二致的一切,遠處有浩渺的大湖,湖水蕩漾而清甜。
葉青突然開口:“你知道怎麼找克里斯蒂嗎?”
葛生有點驚訝:“你要去見她?”
“如果真要去見什麼人的話,還是她最靠譜,昨天晚上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想起來都想揍她,不過想想現在剛好去問清那一切,慶曆四年春確實告訴我了很多東西,但是更多的東西卻隱藏在水面之外,我需要問更可靠的人才行。”葉青語調平靜地說道。“如果說問她等同於向惡魔渴求知識,但是如果還有知識可以獲得的話,這個惡魔是收費最為低廉的。”
葛生點了點頭:“我去安排。”
克里斯蒂的宮殿在幽塔的上空,學院縱容她在自己的心臟營建巢穴,只是這個巢穴許久以來很少有人光顧。
當葉青也站在了幽塔的塔頂時,發現克里斯蒂正站在旁邊等待着她的光臨。
“葛生呢?”葉青問道。
“他申請迴避,並且說無論我們交談了什麼,最終都會毫無保留的告訴他,而且如果兩個人告訴的內容有出入的話,無論如何都是很尷尬的事情,他想我們一定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克里斯蒂款款說道。
她還是穿着緊身的羊毛短裝和白的發亮的大褂,風一吹便嘩嘩地響,這樣的裝束絲毫不像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但是也不像一位執掌一方世界的女皇。
可是她還是習慣這樣穿着,似乎只有這樣她才是克里斯蒂。
葉青老老實實穿着裙子,風一吹便露出半截骨肉勻停的小腿,她十年前便喜歡這樣穿,十年後依然沒有改變,她喜歡裙子,喜歡空蕩蕩輕飄飄的感覺,只是十年後的少女和十年前的女童已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可是她依然想停留在十年前那樣,那個時候累了困了還有母親的臂彎可以躺着安眠。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的哥哥還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葉青淡淡說道,語氣沒有任何特殊的意味,就好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這句話也要如實轉述嗎?”克里斯蒂眯着眼笑成月牙地說道。
葉青毫不示弱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道:“真不知道你究竟喜歡他哪一點?”
克里斯蒂笑了笑:“我最喜歡有人和我搶這一點,別人手裏的糖永遠更甜一點。”
葉青撇了撇嘴,然後向著對方伸出了手:“嫂子,給我糖。”
克里斯蒂哈哈大笑,從白大褂的衣兜里取出糖塊,扔了過去:“給糖可以,給哥哥不行哦。”
葉青撕開糖紙將糖塊塞進口中,然後望向高塔之下:“不進去談嗎?”
“那裏面是我的實驗室,又悶風景也不好。”克里斯蒂淡淡說道。
“我之所以親自來找你而不用你的黑鐵之戒,就是不想讓你我交談的內容讓任何一個可能知道的人知道。”葉青說道:“其實我漸漸有點不太明白我究竟可以絕對信任的人究竟還有誰。”
“你的夏末友人社曾經是你最堅固的堡壘,現在堡壘被人從內部擊破,你很不開心對吧。”克里斯蒂微笑說道:“這也是我始終不願意加入你的夏末友人社的原因之一。”
葉青看着對方,再次指了指虛空中的道路:“真的不進去嗎?”
克里斯蒂搖了搖頭:“我可以向你保證,這裏並不比那裏面更危險。”
葉青盯着對方:“我怎麼懷疑你背着我哥在外面偷人?如果我沒記錯你和慶曆四年春也是老相好對吧。”
克里斯蒂笑得低聲咳嗽起來,然後才無可奈何地伸手輕輕拍了兩下,那一瞬間,葉青只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她的面前慢慢展開。
她的面前展開了一個玻璃的城堡,就像是一片沒有厚度可以摺疊無數次的透明玻璃,在她的面前慢慢展開,越展越大直到將以塔頂為中心的數百米方圓徹底包圍。
葉青也看到了這個玻璃城堡的一切,她的目光與神識可以穿透每一片玻璃,看清每一個實驗台上任何一個測試的結果,在那一刻葉青才明白過來,所謂的玲瓏心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無論聽別人描繪多少次,都及不上自己親眼所見一次。
“雖然你並不完全相信我,但是小姑子一定得相信並且伺候好了。”克里斯蒂站在城堡的中心笑着說道:“雖然說你我算是情敵更多一點。”
“我來猜猜你的第一個問題。”
“是暗星為什麼會挑選蘭澈作為下一件兵器對嗎?”
葉青沒有說話,阿賴耶識被譽為可以看透人心,而眼下克里斯蒂確實說出了她想問的第一個問題。
所以有點不開心。
這就是在斯特行宮之中慶曆四年春最後作為交易給她的信息之一。
在兵器被確認無法修復之後,暗星原本計劃中的方案缺少了關鍵性的一環,卻不能因此而終止,於是挑選下一件兵器變成了當務之急,這並不是新培養一件所能解決的事情,暫且不說能不能找到像星曦這樣完美無瑕的劍胚,僅僅鍛煉一件兵器所需要的時間就是無法承受之重,所以需要找到一柄哪怕是一次性,但是可堪使用的兵器。
最終暗星挑選了蘭澈。
而昨天夜裏,襲擊北欒的人也正是蘭澈。
只有同為葉夜學生的蘭澈可以輕鬆地接近北欒,並且壓制並且擊暈對方。
之所以見面的時候葉青會向蘭澈道謝,其原因就是蘭澈最終還是念了幾分舊情,沒有殺死北欒。
可是為什麼會挑選蘭澈,蘭澈又為何會答應他們,這是葉青所不知道的,也是慶曆四年春所沒有提及的事情。
“這個世界並沒有太多的為什麼,為什麼會是蘭澈,因為只能是蘭澈。”克里斯蒂款款說道:“她本身就是被作為兵器培養的,而今重新被作為兵器使用,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
“我不開心。”葉青淡淡說道。
“因為這個世界並不是為了讓公主開心而存在的啊。”克里斯蒂笑起來。
“蘭澈的父親死了,蘭姓第三家的家主死了,公主殿下知道嗎?”克里斯蒂說道。
葉青搖頭,直到昨夜她才被告知,第三家家主病重將死,而在此之前她連半點端倪都不知道。
而今克里斯蒂說他已經死了,那麼恐怕就真的死了。
可是那個人可是蘭姓第三家的家主,在整個蘭葉帝國也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他就這麼死去卻悄無聲息,究竟是誰才有這樣的力量。
“原本作為祭祀世家的蘭姓第三家自從蘭葉帝國建國以來便緩慢衰落,身為原王族的蘭姓第四家一直在謀求聯合或者吞併蘭姓第三家以謀求更大的話語權,身為第三家家主的蘭觴抗拒至今,甚至不惜獻上自己的獨女作為祭品來保證家族的存續。”克里斯蒂面帶微笑地平靜講述:“只是很不幸,在更偉大的力量面前,個人的努力永遠微不足道,如今的蘭觴已然身死,只有殘軀還勉強維持着生息,讓這個名字再遲上一年列入家族的祭壇。”
“蘭澈知道嗎?”葉青問道。
“你以為對方是在用蘭澈父親的性命來威脅她嗎?”克里斯蒂笑了笑:“請公主設身處地,您如今的力量已經踏入了世間最巔峰的幾人之列,請允許我大逆不道地假設蘭葉之皇如今病入膏肓,有人以您父親來要挾您為他們服務,您願意嗎?”
葉青沉默些許:“我不接受要挾,只會殺了他們再去找父親,如果父親還活着便好,如果死了我便會窮其一生為他復仇。”
“不愧是九公主。”克里斯蒂點了點頭:“那麼你認為蘭澈會因此而屈服嗎?”
葉青回想那個有着冰雪般乾淨冷冽眼神的少女,然後搖頭。
“雖然有些不切當,但是在夏末友人社中,蘭澈與您是最相似的兩個人,如果是您的話,什麼條件才會讓您背棄自己曾經的戰友來為敵人服務?”克里斯蒂問道。
葉青搖頭:“我不知道。”
“是的,正如您說,真正到那一天之前,沒有人知道自己將會作何反應。”克里斯蒂說:“不過值得欣喜的是,蘭澈終於到了這樣的一天,所以這個答案對她而言足夠清晰。”
“她需要力量。”
葉青看着對方:“可是我們明明擁有足夠的力量,無論站在我們對面的人是誰。”
克里斯蒂笑了:“我原本以為公主不會那麼天真了呢。”
“蘭澈並不是你,可以因為自己的一點小心情而讓所有的友人陷入萬劫不復……”
葉青看着對方,認真的眼神:“我沒有。”
“因為你都給過他們選擇的權力。”克里斯蒂笑着說道:“跟着我去死,或者拋下我活下去。”
“你用自己的勇敢去映照別人的怯弱,本身就是一種裹挾。”
“但你應該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你的,口口聲聲說著想要保護所有人,但是卻將自己在乎的所有人推向萬劫不復之地,蘭澈並不是這樣的人,如果可以不牽扯任何人的前提下依靠自己去解決問題,她就會這樣去做。”
“那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蘭澈答應他們的條件,條件就是力量。”
“人造領域這個誕生於耶識族的技術,被改良於月佚之手,最終在蘭姓第三家蘭澈的身上重現,可是他們只是簡單地複製技術,沒有人足夠將這個技術的潛力發揮到極致。”
“這原本是我想用來拉攏蘭澈來對付你的籌碼之一,可是還沒有等到可以用上的時候,卻被人捷足先登,我很不開心。”
葉青沒有說話,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惡的人。
或者說,在葛生面前她從來都沒有這麼可惡過。
她的每句話都打在自己最虛弱的軟肋上,讓自己哪怕一點回擊的力量與慾望都沒有。
克里斯蒂那樣平靜地在自己的面前說著對付自己的預案,而眼前的事實證明對方的手段強有力到不可思議,然而自己卻又無言以對。
良久之後,葉青才有點虛弱的開口:“我寧願那個蠱惑阿澈的人是你。”
“你錯了。”克里斯蒂笑了笑,笑容清淺如綻開的櫻花:“如果那個人是我的話,公主你會比現在後悔一萬倍,很多人都說我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可是真正要決定做什麼事情的時候,我比最兇惡的魔鬼還要醜陋一萬倍,你以為當初易嵐山是憑什麼放棄那麼好的局面抽身退出的?答案其實很簡單。”
“如果當時他不答應我的條件的話,我就會自沉黑白之殿,殺死當時在殿中的所有人,將耶識族最後的血脈全部埋葬在那裏,也將人類如今可以攀登上的最高魔法文明埋葬在那裏。”
“而在他離開黑白之殿的時候我依然很虛弱,又是憑什麼可以讓許許多多的勢力望而卻步,不敢鯨吞蠶食我手中偌大的克勞夫特家族,那是因為如果我還活着,那麼他們什麼都做不到,而一旦我死去,我體內的玲瓏心就會自毀,在毀滅掉我周圍一切的同時,徹底埋葬掉黑白之殿。沒有人可以從我這裏免費拿走一樣東西,這就是我生意的原則。”
“我手裏什麼牌都沒有,但是我卻可以毀掉你手中的所有牌,所謂最無賴的賭徒,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我從出生下來就明白,這個世界一點都不美好,而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受着世界與命運眷顧的公主殿下,在別人的善意中生活着的公主殿下,您至今還沒有明白這一點,實在是最讓我傷心與嫉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