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我確實對古董很感興趣
總的來說,謝巴斯托的腦出血量很少,估算值也就10-15ml之間。如果按照現代標準,只要條件允許,完全可以選擇靜養等待血凝塊吸收。
當然,要求是絕對的靜養和長時間的生命體征監護,並且還需要反覆做影像學檢查,確定血腫沒有變大,也確實在被身體吸收。
一旦出現生命體征不穩,血腫進一步增大,才需要手術介入。
而這些在19世紀全都沒有。
本來主宮醫院就沒有血壓計,更不可能要求護士沒日沒夜地測心率。而影像學檢查更是空白,沒人知道血腫會不會增大,就連手術位置也是卡維憑了點運氣半猜出來的。
在佩昂和塞迪約眼裏,謝巴斯托之前確實在昏迷,顱骨開孔之後就清醒了。而顱內出血是他們親眼所見,又明白顱骨內體積固定的道理,很容易就會把腦出血和昏迷聯繫在一起。
所以卡維的手術,確實救了謝巴斯托的性命。
如果主刀的是其他人,或許會對自己在19世紀實施了這台高難度開顱手術非常滿意。即使中間有些許瑕疵也並非人力能彌補,何況手術本身是成功的,謝巴斯托活了下來。
但站在客觀角度,尤其是摻雜上卡維的現代醫學理念之後再來審視整個治療過程,手術時機的把握就不那麼準確了。
苛刻的要求讓他對自己的判斷很不滿意。
手術是成功的,病人活着也是成功的,但他的決定卻失敗了,因為不管怎麼看,謝巴斯托不做手術更好。即使從手術時發現的靜脈破裂來看,他的腦出血完全有惡化的趨勢,手術也應該在惡化之後進行,而不是在早期冒險手術。
這裏面包括了鑒別診斷的失誤、體格檢查上可能存在的疏漏,以及各種硬件條件的不足。
無緣無故在人腦子上開了個大洞,還擰上了12顆細螺釘和6塊鐵片。不僅如此,手術后要承擔開顱的各類風險,包括術后可能的出血、水腫、感染......
卡維實在做不到謝巴斯托那麼洒脫。
所以在確定血腫被清除,後續沒有出血,且病人情況穩定的前提下,卡維開始邊做着關顱,邊反省整個診治過程。
撇開其他癥狀和可能的診斷,單看針對腦出血的手術治療,卡維本人還是滿意的。尤其是針對腦出血做的各類手術準備,已經堪稱“完美”,在現有水平下很難再找到更好的替代品。
術前給病人打了濃糖水保證滲透性利尿,術中頭肩都有棉墊保證頭高腳低的體位,又選擇鼓風機做適度的過度通氣,三項手段都儘力做到腦鬆弛效果。【1】
至於顱內出血常見的術後腦室外引流,謝巴斯托情況很好並不需要。
而整台手術更是在沒有乙醚吸入麻醉的前提下進行的,保住了人體本身的腦血流量-腦灌注壓調節機制。【2】
對手術條件的掌握已經做到了頂尖,即使是當年卡維所在醫院最好的神外科主任,說不定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而已。也正因為如此,卡維對手術時機的判斷更加在意。
一個判斷失誤把所有的手術準備工作全白費了。
謝巴斯托的身體倒在其次,臨床上本就充滿了僥倖。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他沒辦法通過手術來判斷這些措施是否真的有用。要是遇到下一次腦外傷手術,他這次的成功經驗可能就未必能成功了。
“骨瓣做好了么?”
“好了。”佩昂將骨瓣拿來,上面已經多了八個小孔,“中間兩個我也加上了。”
“好。”
卡維用剪刀切斷了硬腦膜瓣與皮瓣之間的縫線,然後拿這根縫線從骨瓣中央的骨孔中穿過,縫合:“硬腦膜外側也要和骨窗邊緣進行懸吊。”【3】
“硬腦膜呢?連續間斷縫合?”
“對。”卡維說道,“用最細的絲線,然後針距間隔2mm。”
“那麼細......”
“保證腦膜的水密性。”卡維解釋道,“任何遺留在腦膜上的裂縫都可能產生活瓣作用,造成大腦腦嵴液單向溢出,最後導致積液。”【4】
腦膜的縫合費時費力,就連為了腹腔手術反覆練習縫合的塞迪約心裏也大呼麻煩。
“加把勁吧。”卡維也沒什麼好多說的,“佩昂醫生,把釘板都拿來吧,馬上做骨瓣固定了。”
其實骨瓣可以選用最粗的絲線,以結紮的方式做固定。但19世紀絲線牢度不夠,也很難做到防滑,卡維還是更喜歡用螺釘鐵片。接下去就是完全機械化的操作,該縫合縫合,該止血止血,從骨瓣到帽狀腱膜再到頭皮。【5】
“塞迪約老師,接下去我來吧。”卡維說道,“外面家屬都等着呢,得有人去解釋一下。”
“我去?”
“你才是主宮醫院的主任吧。”卡維用止血鉗敲了敲佩昂的手,說道,“做縫合助手的時候,一定要幫忙對齊切緣,兩邊做好推攏才有利於打結。”
要是平時塞迪約絕對會欣然接受,但今天實在拉不下這張老臉:“別了,你才是主刀,主刀才有資格彙報手術結果,我還是安心縫我的頭皮吧。”
“那......”卡維說道,“那既然這樣,還是等手術完全結束后,帶着謝巴斯托先生一起出去吧。”
......
謝巴斯托的結局自然讓人滿意。
只是手術本身太過順利,以至於母子三人或多或少對手術本身心存疑慮。疑慮的重點就在於謝巴斯托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你剛動完手術怎麼會醒着?”
“我醒着不好么?”躺在板床上的謝巴斯托明顯比周圍人都精神,“你們知道我剛才經歷了什麼嗎?”
說罷他就象徵性地指了指還有些發麻的頭皮,讓妻子認為只是一次普通的頭皮外傷:“原來是磕破了腦袋,說實在的,親愛的,你剃掉頭髮的樣子可真奇怪,像換了個人一樣。”
“頭髮,哦對了,頭髮!
!”謝巴斯托突然激動起來,“我現在沒頭髮了!”
好在卡維在旁控制得夠快,馬上按住了他的手:“手術很順利,但順利的同時也希望局長先生能盡量剋制。頭髮很快就能長出來,但腦袋只有一個,摸壞就沒了。”
“是啊,謝巴斯托先生,現在是手術后最關鍵的恢復期,千萬不能亂動。”
兩人一左一右勸戒了兩句,然後開始仔細陳述了手術過程。
卡維比較“老實”,或者說對一些細枝末節沒有描述的興趣,只是大概說了個過程,更多的是強調手術之前病人的狀態。而塞迪約表現得就更冷澹了,全篇只說了手術成功和卡維的大膽,其他幾乎沒怎麼提及。
但其實只要參加過手術的明眼人都知道,這台手術意味着什麼。
兩名護士和佩昂先後看向塞迪約的眼神都變得不對勁起來,雖然他們很快就收回了視線,但這一切都被愛德華看在眼裏:
“塞迪約教授,作為第一位近距離......哦不,您應該是第二位。作為繼莫西埃醫生之後,第二位近距離親眼目睹卡維醫生主刀的法國外科醫生,您覺得他的水平如何?”
“很不錯。”塞迪約惜字如金。
“能不能說得具體些。”
“具體?”塞迪約有些為難,不過很快就想到了一個能“顧全大局”的說法,“如果卡維醫生有興趣的話,我非常樂意他能來巴黎深造。以他的才能,完全能成為未來主宮醫院外科的領軍人物。”
確實都在誇卡維,但背地裏卻都在誇自己。
因為想要成為主宮醫院的外科醫生並不難,但想成為外科主事人也就是大主任,則必須得到現任主任的賞識和教導。也就是說,卡維得經過塞迪約的教導才有這個機會。
這無關手術能力與技術,完全是醫療這個小圈子內卷之後的產物。
愛德華聽得懂,而謝巴斯托的兩位兒子卻聽不懂。尤其是大兒子來奧斯,一股子傻氣和他儀錶堂堂的外貌完全不符:“卡維醫生果然厲害,沒想到原本要睡一整天才能清醒的父親,只花了四個小時就醒了。”
“老爸不是喝醉了,是腦袋磕壞了!”
弟弟波羅多馬上糾正了他的錯誤,同時也向卡維拋去了橄欖枝:“卡維醫生初來乍到,如果不嫌棄不如來我們家住。不管怎麼說,肯定要比街上亂七八糟的酒店要強。”
還沒等卡維反應過來,母親也跟着來了一句:“是啊,這樣我丈夫在家也好有個照應。”
“放心吧,卡維醫生,我們不會虧待你的。”
三人一通騷操作把卡維搞無語了,好在愛德華應對得當:“諸位,卡維醫生此番前來不是旅遊,而是為了手術巡迴展示。局長的家離醫學街有好幾公里,每天來回一兩個小時的折騰。”
見他們還想說些什麼,愛德華連蠻補充道:“何況我選的是全巴黎最好的酒店,應該不比貴宅差多少吧。”
話到了這一步,意思已經相當明顯了,可來奧斯還一個勁地往前沖:“這你說了可不算,還是得由卡維醫生自己決定。”
“行了行了,大哥,別人都婉拒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波羅多連忙攔着他,說道,“沒關係,父親現在好好的。如果真有什麼問題,我們會去酒店請卡維醫生的。”
短暫的寒暄過後,卡維、愛德華和巴黎銀行副行長斯朗離開了主宮醫院。
其實那兩位和卡維不同路,上同一輛馬車更多的還是為了那場拍賣會。因為不管怎麼看,卡維的出席都顯得很突兀,但卻話題性拉滿。
之前斯朗還沒有摸透卡維的底細,說話留有餘地。但現在手術擺在眼前,這些餘地留着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我已經為卡維先生準備好了保證金和vip座位,到時候您直接去就行。”
斯朗顯得格外爽快,剛才在化妝舞會上都沒完全答應下來的事兒,才過了沒多久竟然已經做成了。這讓愛德華不禁要諷刺兩句:“斯朗先生動作可比閃電還快啊,難道是我剛才睡著了,沒看到你回銀行?”
“哈哈哈,愛德華先生又開玩笑了。”斯朗和他對視了一眼,都笑了起來,“卡維醫生果然名不虛傳,如果您手頭太緊的話,這筆保證金就算本行贈予的見面禮。”
“不用了,我只是借貸個兩天應付拿下拍賣會的名額而已。”卡維說道,“等資金轉賬到了之後,立刻會還給銀行的。”
“全憑您的要求來辦。”
愛德華沒想到卡維會對古董和藝術品感興趣,問道:“卡維先生是看中什麼好東西了么?還是說想買點什麼送給心儀的姑娘?”
“我確實對古董很感興趣,尤其是東方古董。”
“唔......卡維醫生果然有品味啊,那些黃皮膚東方人的玩意兒確實夠精緻。”斯朗笑着介紹道,“當然價格么也被炒得非常高,您可得有點心理準備。”
“嗯,我懂。”
隨意的兩句交談,卻讓卡維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兩人以為是剛才塞迪約教授沒有說清手術的主次關係,或者沒有給予開顱手術主刀必要的尊重,所以言語間會更側重卡維這邊:“全程保持清醒的手術,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而且是開顱手術,卡維醫生的技術實在是精湛。”
“可塞迪約教授似乎沒什麼興趣。”
“確實,反應很平澹......”
斯朗和愛德華反覆拉扯着手術話題,希望能激起卡維一絲興趣。但見他沒有任何插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話了。
主宮醫院離酒店不遠,幾分鐘后馬車放下了卡維向遠處駛去。
看似這台手術沒人觀看,連個記者都出現,塞迪約也不想過度宣傳。但事實上第二天的法國報紙全線爆炸,彷彿各大報社的記者都親臨了化妝舞會的現場,更是一路看完了這台手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