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數星星
但是睚呲說不急,他讓江蘺先好好地再用玉清泉養幾天,等底子足夠了再帶她去找南極子。
蛙鳴在秋天第一片葉子落下的時候就漸漸低了下去,此時的太清岩上只能聽見夜晚出行的飛禽偶爾拍打翅膀的震動聲、羽毛碰在還沒有掉下來的樹葉上擦過的沙沙聲,以及一座茅屋裏那唯一點着的油燭偶爾發出的霹啪聲。
但這些宣告着寧靜甚至還有些溫馨的聲音,似乎對此時屋裏正面對面坐着不知該說些什麼甚至也不知該做什麼的江蘺和睚呲來說,好像只能平添尷尬。
“這叫乾瞪眼。”江蘺低着頭想着,以往她吃過晚飯,都習慣在外頭走一走,一方面是消磨睡前的一些時光,另一方面,江蘺覺得有些美景須得晚上才能欣賞到:比如夏天的螢火蟲,比如萬里無雲的星空。
睚呲在想什麼呢?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一個床鋪,便是他的全屋家當。他在很認真地思考,今晚自己是睡外頭的樹上呢,還是跑到南極子的西宮院裏隨便找一間客房。
燈花爆了又爆,斜斜地晃着兩個人的影子。最後睚呲終於站了起來,說:“早些休息吧。”然後帶上房門出去了。
江蘺想問他去哪兒,可話到嘴邊又突然不好意思開口了,看到房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沒來由的恐懼。彷彿在這陌生的山中,那扇看起來毫無抵抗能力的木門隨時都有可能被再次推開,然後進來奇怪的東西。
小狐狸屏着呼吸,心跳的每一次都在察覺睚呲的去向,幸好,已經熟悉了的腳步沒有走遠,它好像在門前稍微徘徊了幾步,然後好像是跳上樹榦了,一定是跳上樹榦了。因此江蘺聽到他說:“我就在外面,這裏很安全。”
不安的情緒被撫平了,孤單的傷痕被重新包紮,有人悄悄鬆了一口氣,躺下了。
第二天江蘺從太清泉里回來時,便看見睚呲卷着袖子在院裏搭了一座土灶;第三天他們吃完睚呲做的烤山雞時,江蘺問他可不可以在山裏走走;等到第四天時,他們已經可以一同坐在太清岩最高的大石頭上看星星了。
“我的婆婆在那裏呢。”江蘺指着最亮的那顆星說到。
“嗯?”睚呲顯然沒有領會到她的意思。
“青石哥哥說,人死後,都會變成星星看着我們。”江蘺然後很小心地轉頭問睚呲,“你有沒有認識的人,也在上面呢?”
“嗯......如此說來,也有很多的。”睚呲低沉的聲音讓江蘺感到一絲陌生。
“很多?”
“那些曾經與我一同浴血奮戰過的袍澤們。”睚呲的聲音變得很遠很遠,“還有那些死在我劍下的商朝戰士。”他沒有說敵軍,沒有說俘虜,而是稱呼他們為“戰士”。
“後來你們贏了嗎?”江蘺從沒聽說過民間傳聞的睚呲,甚至在遇見他之前,都沒聽過有一個叫做“睚呲”的人。
“贏了。”睚呲的語氣仍然很平淡。
“那如果當時輸了,你還會活着嗎?”江蘺沒來由地緊張了一下,她沒有見過戰場,對打仗的概念只有很簡單的活下來了或者死掉了。
“如果輸了?”睚呲只怕自己都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同樣想不起來的還有當年究竟是什麼原因讓自己對功名如此熱崇,“也許,也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星吧。”他把雙手扣在後腦勺上,躺了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上那些會發光的東西,思緒不知道去了哪裏。
江蘺沒想到睚呲會是這樣的反應,心裏懊惱為什麼要開始這樣的話題,她想要活躍一點氣氛,想了想突然一副很興奮地樣子對睚呲說:“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有個本領,那就是數數特別厲害。你敢跟我比一比么?”
躺在地上的睚呲很好奇地看着這個突然一臉興奮的小姑娘,他問:“數數?”
“譬如現在這些星星,我就能準確地數出它究竟有幾顆。”下了戰書的人挺着肩膀,眼睛裏充滿了挑釁的傲嬌。
睚呲覺得很新奇,已經很多年,哦不,是從沒有人敢在自己的面前露出這副模樣,一下就來了興趣:“比就比,輸了如何,贏了又當如何呢?”他立馬坐起身,反過來向對方挑釁。
“輸了的人便到林子裏找一隻野豬對它喊‘我比你還笨,我比你還笨’,連着大喊十句才作數。”江蘺搖晃這腦袋一本正經地約定。
睚呲聽后哈哈大笑,他從沒見過如此奇特的懲罰手段,笑夠了之後開口道:“屆時,你可別說我欺負你了。”
“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江蘺說。
於是他開始認真地對着天空數了起來,一盞茶的功夫,睚呲揉了揉睜酸的眼睛,胸有成竹地說:“共有三千一百二十六顆。”
誰知江蘺聽了緩緩搖頭:“我看見三千一百二十八顆。”
“那便是你錯了。”睚呲的一雙眼睛,那是刀山火海練出來的,百里之外的鳥兒尾巴上有幾根毛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你錯了。”江蘺用異常堅定的目光看着睚呲,令對方不由地生出了一丟丟懷疑——他倒不是就開始懷疑自己數錯了,而是懷疑這其中該不會有什麼圈套。江蘺讓他再數一遍,於是睚呲又瞪大了眼睛細細地真的又再從頭開始數起。
“還是三千一百二十六。”睚呲說。
“絕對不是,還得再多兩顆。”江蘺仍然一副斬釘截鐵。
睚呲心想不可能,倔犟的勁頭一上來,於是乾脆站起身,一顆一顆地從頭再數過:
“1,2,3,4......3124,3125,3126。不可能再多了,你告訴我,另外兩顆在哪兒呢?”睚呲覺得自己的眼睛酸得都要冒金星了,他又累又不想放棄,一臉認真地問江蘺。
“另外兩顆,便是你眼中的金星呀!”這原是人間小孩兒們捉弄人的把戲,如今騙到了這麼個大神仙,江蘺開心的簡直一蹦三尺高,摸着肚子笑到眼淚都出來了還不肯停住。
被尊稱了幾百年將軍的睚呲,活了一把年紀的貴族神仙,站在原地愣了一瞬,才發覺自己被戲弄了,他也不生氣,反倒跟着一起拍着手掌笑起來:“你這小狐狸,果然狡猾得很。”
那笑聲,不像是打了勝戰後的豪爽,也不像是看過世俗百態后的洒脫,是今生第一次,因為單純地被惹笑了,便就笑了。
池塘里“咕咚”一聲有什麼小動物跳進去了,睚呲一臉笑意地看着身旁的人,好像又發現了兩顆星星。
第二天當然沒有人去林子裏面找野豬,更沒有人喊“我比你笨”,當江蘺又泡了個舒舒服服的溫泉回去時,看到家裏除了睚呲,還有一個穿着墨綠長衫的男子站在他身邊,見到江蘺進來,他便高興地上前對她打招呼:“這便是小師妹吧?”
“啊?”她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要去拜師的事情。
“我是你的大師兄,青澤。師父讓我過來跟將軍說一聲,明天日子好,可行拜師禮。”那個叫青澤的人似乎很喜歡眼前這個小師妹,語氣比剛才向睚
呲稟報的時候輕快了好多。
“哦!”她想起來了,她看了一眼另外那個人。
“回去跟你師父說,明日辰時,我們便過去。”他好像,又是昨天之前的睚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