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帝師㈤

第五十九章 帝師㈤

第五十九章帝師㈤

眾目睽睽之下,高懷英既羞又懼,一張鴨蛋臉煞白。

幸虧郭威沒有計較她的過失,又見她驚懼之下,受齊王責罵,梨花帶雨,垂垂欲墜,更顯得女兒家的楚楚可憐來。郭威半是看在高行周的面子上,半是動了側隱之心,反過來安慰她道:

“高家侄女莫怕,不就是馬兒受了驚嘛,沒甚麼大事,朕也未損失一根汗毛。不哭、不哭,不然就成了花貓臉嘍”

郭威哄着高懷英,就像一個父親哄自己的女兒一般,流露出他的真性情,這讓群臣忍俊不禁。不過,那高懷英聽了郭威勸慰的話,反倒越覺得自己今天實在太委屈,立刻哇哇大哭起來,讓郭威哭笑不得。

李小婉也在迎接的人群中,她跟高家的女眷命婦們待在一起,見高懷英哭個不停,連忙主動站了出來,摟着高懷英,三言兩語便讓高懷英停止了哭泣。郭威見狀,笑道:

“還是李家的侄女,最有辦法”

“汝陰縣君親自出馬,可以喝退十萬精兵哩”魏仁浦在旁說道。魏仁浦舊事重提,意有暗諷,王峻臉上立刻黑雲浮面,眉頭緊鎖。

郭威的目光從不遠處的韓奕身上一掃而過,停留在面前的檢校太子少保蔡小五與鄭寶鄭冠侯二人身上,故意問道:

“蔡少保與冠侯,何故在此?”

“回陛下,臣數年未曾回鄉祭祖,眼下義勇軍中無事,特與呼延弘義等將軍告假,與北海侯相約返鄉。”蔡小五拜道。

郭威搖搖頭道:“滑州軍中無事,但朝廷有事,何況四海未平。卿年輕力壯,正是奮發有為之時,何故有馬放南山之舉?朕此番親征兗州叛逆,急需用人,蔡卿不如隨朕同往兗州。人倫之事雖大,朝廷恩義更不可相忘”

蔡小五暗暗叫苦,此番隨韓奕回鄉祭祖,機會難得,但郭威說的堂皇,讓他找不出理由來抗旨。蔡小五卻未料到,這次返鄉未成將成為他畢生最大的憾事。

鄭寶站在蔡小五身旁,正要退下,郭威一把抓住了他,親熱地挽着他胳膊,摸摸他的腦袋,又拍拍他的胸脯,口中說道:

“朕有些日子未見到冠侯了,你好像又長壯實了不少,你要少吃點,可千萬別長成呼延弘義那鐵塔模樣,太費布料。”

鄭寶一向洒脫,見郭威為老不尊,竟跟郭威開玩笑:“回陛下,臣少時曾經餓過一段日子,從此落下了一項病根,就是每餐飯量很大。不過家兄對我苛刻的很,怕我把他吃窮了,每次都不讓我吃飽,所以臣是沒法長成呼延將軍那等身材。”

“冠侯真可憐,朕如你一般年紀時,也曾挨過餓,家中從沒有隔夜糧,看來咱們有緣份。既然如此,冠侯不如跟着朕,朕保你每餐吃飽。”郭威乘機說道,半真半假。

鄭寶目瞪口呆,不待他答話,郭威將自己的坐騎韁繩甩給了他,頭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入了鄆州城,刻意忽視北海侯韓奕的存在。

韓奕隨着鄆州眾官員,遠遠地跟在皇帝車駕後面。他忽然瞥見馮道坐在一輛馬車上正衝著自己行着注目禮,連忙走上前去致意:

“太師一路辛苦”

馮道曬笑道:“老朽年邁體弱,又不懂打仗,何苦到這東南走上一遭。這本是你們武將的份內之事。我看子仲倒是挺逍遙自在的,讓老夫羨慕的很。”

韓奕莞爾一笑,給馮道戴上高帽:“能者多勞嘛。”

“子仲這是要返回青州家鄉嗎?”

“我少小離家,孑然一身,如今新娶妻室,正好返鄉告慰父母大人。”

馮道“噢”了一聲,眼神從上往下瞄了一眼在車外步行的韓奕一眼:“能在鄆州遇上了子仲賢伉儷,真是湊巧啊。”

“齊王好客,盛情難卻,我與拙荊只好在齊王府上多盤桓幾日。是有點巧。”韓奕聽出馮道話中有話,他沒有多作解釋,否則那真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彷彿他在鄆州停留,意在等郭威駕到。

“俗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況且老朽是個老書生,我這個老書生尚且能隨駕親征,子仲正值氣宇軒昂之齡,怎能漠不關心時事呢?”馮道悠悠地說道。

韓奕高昂着頭,與馮道車馬并行,並未答話,裝作沒聽到。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正符合韓奕此時內心所想,恐怕也正是如此,韓奕在鄆州“巧合”地遇上了御駕親征郭威,表面上的澹泊,並不表明他真的想從此置身朝政之外。

馮道久歷官場,他察言觀色,早就識破了韓奕的心思,見韓奕沉默,也不便追問。就看郭威與韓奕誰先屈服。

馮道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鄆州的街市,鄆州的格局雖然比不上京洛二都,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身為東南水陸咽喉之地,商旅頗盛,在過去三年中,又幸運地接連迎來韓奕與高行周兩位不剝民不擾民的帥臣的持續治理,鄆州頗見安定與富庶、詳和。

鄆州沒有汴京的帝都氣度,也沒有西京洛陽的繁華,但它最為當今世人,尤其是讀書人所稱道的是,它在短短几年間,已經成為一個印書館林立之城。這得益於當年韓奕的啟發、引導和大力提倡,新式印書法的普及,令天下書價一降再降,如今書籍也不再令所有寒門之士望而卻步。

讀書人一向自視清高,恐怕所有的讀書人一律推崇陶淵明,高談陶淵明式的品格高尚,哪怕是表面上的,其實這是無奈之舉,就如韓奕的父親韓熙文那般。因為大多數讀書人畢生不能求得富貴,退而求其次,追求表面上的虛榮心。

但在鄆州,讀書人可以公開出售自己的文字,這是韓奕當年所提倡的,美其名曰:潤筆費。在宣揚孔門微言大義之餘,用這潤筆費解決個人的衣食問題,既填飽窮秀才的肚子,又滿足了他們教化世人和清高的虛榮心,哪一方面更重要些,只有他們本人最清楚。

書籍是學術的載體,也是個人情趣、思想與知識的傳遞者,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文人的個人論述沒有留傳下來。

一部《詩經》,就曾有無數人為此註釋過,被經學家們研究了千年,但今天流傳下來的,也只有毛氏一家的註解最為世人所知。曾有魯詩(申培公所傳)、齊詩(轅固生所傳)、韓詩(韓嬰所傳)鼎立,毛詩後起,逐漸取代這三家地位,三家詩逐漸不為尋常人所知。倘若書籍易於印刷,那麼文人們的文字就更易於流傳,後人就更容易了解事實本來的真相,經學家們不必皓首窮經,讀書人就不致於為書上的某句話或某個字詞而爭論不休,知識也就不會為極少的一部人所壟斷。

郭威直接住進了齊王府上,趁着郭威休息,馮道、范質、魏仁浦,還有一眾學士、翰林們,紛紛相約去鄆州書市參觀。這些人都是飽學之人,又兼愛書,個個都採購了十幾本甚至數十本,滿載而歸。

范質博文強記,筆耕不輟,即便是做上了宰相,業餘偶有所得或者讀書有感,總喜歡付之文字,二十年下來,著作頗豐。令他想不到的是,上個月他剛完成的讀史筆記,這個月在鄆州就看到有人將他的讀史筆記印成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這算不算偷竊呢?”韓奕故意問道。

范質大度地搖了搖頭,甚至沾沾自喜:“甚麼偷竊?人家替我宣揚,我應當感謝人家才對。”

名與利,范質只會選擇前者,何況人們並無知識產權的概念,你跟范質談“版權所有侵者必究”,那就是對牛談琴。所以,韓奕換了個提問方式:

“萬一有人私自篡改相公本意,或者不經校定勘驗,書中出現大逆不道之語,相公又當如何?”

“可以假借《語》、《孟》,妄傳先賢語錄,以滋盜名欺世之偽?”

“朝廷奏議、機謀未決之事可以刊印嗎?”

“邊防夷狄、軍事佈置、四方輿圖可以刊印嗎?”

“民間常有傳習妖教之惡習,可以濫印無根**和妄誕妖怪之言嗎?”

……

韓奕連珠炮似的發問,令范質無所防備,范質不關心有沒有版權費可拿,可他更不想有人假借他的名義,散播歪理邪說,甚至褻瀆朝綱。

“子仲深謀遠慮,范某領教了。”范質點頭稱是。

“知錯能改,便是個好宰相。”馮道在旁開玩笑道,“依老夫看,朝廷是得設立一個出版條例,以免為奸商或小人所乘。此一時彼一時也,以往連年征戰,你攻我殺,哪管甚麼禮儀廉恥,如今天下初定,這文章義禮與教化百姓是該提上朝廷日程上了。”

隨行的文官們,見馮道與范質欣然同意,大多也點頭附和。當中有些人得意洋洋,比如翰林學士陶轂,他的詩文被盜印的極多——這好像是件極有面子的事情。

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王溥與韓奕是老相識,他家中藏書萬卷,嗜書如命,來到這鄆州城,更是大肆採購各類書籍,尤其是江南士人的佳作。王溥笑道:

“北海侯本是武將,教化百姓本是我等孔孟門徒應當做的事,卻讓侯爺搶了先,慚愧啊天下寒門讀書人,應當感謝北海侯。”

陶轂聞言,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文壇領袖?北海侯的文采似乎還差一點。”

“陶學士說的是,不過韓某可從未自稱過是文人,何來文壇領袖之說?曾聽人言,人生識字憂患始,吾輩武將,只要會粗記姓名看得通軍令便是了。”韓奕見陶轂自負,當著眾人面,絲毫不給自己面子,十分不爽,“陶學士書讀的比我多,一手隸書寫的比我好,看來憂患的很吶”

陶轂也覺自己方才有些魯莽,話不投機,悻悻地拂袖離開大隊人馬。

“人生識字憂患始?這是甚麼胡話”馮道笑道,“我觀子仲所作所為,所謀者可謂大矣,近世革代易姓,兵火連連,而今正是以文字教化百姓之時,吾輩人臣,還需努力”

“太師所言,正是魏某所想。”魏仁浦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細汗,正值暑熱,他豪爽地邀請眾人道,“眼下無事,魏某做東,願請諸公找一間茶肆暢聊。”

“魏大人難得爽快,我等敢不給面子嗎?”韓奕等哈哈大笑,擁着馮道、范質,跟着魏仁浦離去。

就在韓奕等人愉快飲茶暢談之時,翰林學士陶轂來到王峻暫居的公館。

王峻正滿頭大汗處理公文,多半是跟兗州戰事有關的公務,郭威全部交給王峻去處理,王峻雖然暗自腹誹,但如果郭威將公文移交給范質或魏仁浦去處理,王峻怕是一百個不樂意。痛並快樂着,便是王峻此時的心態。

陶轂坐在不遠處的一把交椅上,欲言又止,最後發出一聲輕嘆。王峻察覺到這一聲嘆息,知道陶轂是有事而來,見面前堆積的公文已經處理了大半,這才扔下毛筆,捧起了一盞涼茶,舒服地將後背貼在椅背上,故意問道:

“陶學士為何嘆息啊?”

“下官只是覺得陛下對王公不公。”陶轂答道。

“住口,學士若是不講個明白,休怪王某告你欺君之罪。”王峻佯怒道。

“王公明鑒,下官方才去外面書市回來,我見馮太師、范相公還有魏大人等,連同北海侯韓青州,個個輕鬆愜意,哪有如王公這般一心為公,幫助陛下處理朝政,王公真是勞苦功高啊”陶轂道。

“沒法子,誰叫王某天生是個勞碌命呢”王峻很是受用。

王峻跟陶轂正好是絕配,一個喜歡別人附己,另一個喜歡趨炎附勢。

“北海侯最近活躍的很啊,要知他如今空有一個爵位,遠離朝政,偏偏總有人在陛下御前提起他的名號。今天城外的事情,王公難道視而不見,您看陛下將蔡小五與鄭寶二人留在身邊,到底是何意旨呢?”

王峻臉色劇變,故作輕鬆道:“韓子仲本就是國朝勛臣,陛下要起複他,也不奇怪。”

陶轂連忙說道:“北海侯開掘漕運、芻粟入中,件件是利國利民大事,陛下心知肚明,表明上不說,心裏高興。如今我見北海侯革新印刷之法,分明是討好了天下士林,深謀遠慮啊馮太師、范相公無一不是交口稱讚,只要他登高一呼,那可就……”

陶轂故意留下半截話,讓王峻自己琢磨。王峻臉色陰沉,他如今雖然又重新被郭威啟用,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官復原職,他尋思着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講,跟韓奕是一條船上的,自己想官復原職,那就得讓韓奕也同時被起複。

如今聽陶轂提起,王峻又擔心萬一韓奕也官復原職,對自己將更會是一個威脅,他知道郭威此番兗州之行,在馮道等文臣的力諫下,有意要往曲阜一行,那裏可是孔聖故里,這恐怕表明郭威將來要重視文官。

陶轂見王峻思索,走近身側低聲說道:“在下倒有一策,請王公笑納”

二人咬着耳朵,一番密議,說的王峻頻頻點頭。

雖然天熱的很,但韓奕還是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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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風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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