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根(上)
謝家老兩口一晚上都沒睡覺,在被窩裏嘀嘀咕咕,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件事——老二的債該怎麼還?他得找個什麼工作?謝衝上學怎麼辦?
好在已經放寒假了,謝宏軒有充分的時間給孫子找學校。第二天一早,馬馬虎虎地扒拉了幾口早飯,他便從柜子裏面拿出了一瓶珍藏數年的來城古釀,又跟老伴要了幾雙鞋墊。一走出門,看到手裏面提的東西,又覺得太寒酸了。他摸了摸貼在胸口的口袋,轉身走進華家的熟食店,買了一斤豬頭肉,一隻烤雞,這才邁進了周明理的家。
周明理住得也很近,華家住在這條巷子的最西邊,周家則在另一條衚衕的最東邊,兩家之間只隔了一條水泥路。謝宏軒敲開了周家的大門,周明理正好在家。謝宏軒不緊不慢地寒暄了幾聲,順手把東西放到了飯桌上。
周明理頓時提高了音量:“叔,咱都這麼多年街坊鄰居了,快過年了,我還沒去看你呢,你就提着這麼多東西來了,這叫我怎麼好意思。”
“這不是過年了嗎?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從家裏拿的,你將就着收下。”走進溫暖的堂屋,謝宏軒將圍脖摘了下來,如果一開口就求他辦事,那也太心急了些。他搓着手,還是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有幾個事想諮詢你,不打擾你上班吧?”
“都放假了,我下午去開個會就行了。”周明理沏好了茶,遞給謝宏軒:“我還是那句話,有事呢,你直接來找我,千萬別跟我客氣。”
“嘿嘿,好。”謝宏軒喝了一口茶,問道:“可為和可行放寒假了吧?還沒回來呢?”
“沒呢~前幾天可行剛寄來一封信,說是訓練任務重,可能不會回來過年。可為過幾天就回來了吧?也說不準。本來上大學就自由了,可為心又野,可能得玩到除夕才回來。”
“你們家這倆孩子真爭氣,街坊鄰居誰不羨慕你們?”
“如果不是你們幫襯了那麼多,他們倆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周明理真摯地說道:“我也時常告誡他們,就算以後有出息了,也不要忘記你們的恩情。”
“這話就見外了!孩子有出息,一是你培養得好,二是他們本身就努力,我們可沒做過什麼——還有啊,我想問你,你家去年裝抽水馬桶,花了多少錢?”
“花了可不少呢!前前後後得有七八百吧?”
謝宏軒倒吸一口冷氣:“這麼貴?都能在鄉下蓋套房子了。”
“為了接通管道,我們家把旁邊的路都給挖了,花錢能不多麼?不過,家裏裝了馬桶,上廁所確實方便多了。叔,你也打算在家裏修個廁所?”
謝宏軒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周明理說道:“裝一個吧!慶雲和小穎晚上能在家上廁所,肯定比在外面上更安全。”
謝穎習慣了去公廁,她沒有表達不滿,而是謝沖毛病多。謝宏軒清了清嗓子,這才聊起了正事:“老二一家回來了。”
周明理沒有多想,笑道:“離過年還有小半個月呢,他們這麼早就回來探親了?你和嬸子高興壞了吧?”
如果真是回來探親的,那該多好。
謝宏軒向來好面子,二兒子灰溜溜地回來了,他一時很難消化,更不好意思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但周明理是個很有德行的人,他從來不搬弄是非,也不嚼舌根,告訴他也無妨。更何況,孫子上學還得靠他幫忙。
謝宏軒大致說了幾句,便不停地唉聲嘆氣。周明理也神色凝重,安慰道:“不管損失了多少錢,最重要的是沒有出人命,這就足夠慶幸了。”
“我們也只能這樣自我安慰了。”
“慶收有頭腦,也有闖勁兒,只要假以時日,肯定能東山再起,你要對他有信心。”
謝宏軒急忙說道:“這話可別說了,只要他踏踏實實地找個工作干,我就別無他求了,可千萬別再折騰了。”
謝沖已經上五年級了,聽他的父親說,他在廣州上的是一所有將近100年歷史的小學,那是謝慶收託了很多關係才把他送進去的。來城沒有那麼好的學校,謝宏軒也沒有通天的本領,但他至少要讓孫子上市裡最好的小學,讓他不那麼失落。
“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周明理說道:“謝衝上學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好好。”謝宏軒感激地說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管要交錢,還是要辦什麼手續,我們都會配合的。只要讓他開春就能上學,我們大人辛苦點兒也沒什麼。”
“我儘力不讓你們太辛苦。我找上頭的人開個條子,先讓謝沖插個班,等他的戶口遷回來,再正式給他辦轉學。”
“哦哦,那你得託人,是不是得花很多錢?”
“不用不用。”周明理輕鬆地說道:“您還不知道嗎?我在來城,最不愁的就是找人。”
“那是那是,要不,我也不會來找你啊!”
周明理把謝宏軒提來的東西又塞回了他的手中。二人客氣了半天,推推搡搡,一路到了大門口。二人的呼喊聲越來越高,再加上二人你來我往的肢體接觸,要是外地人看到了,還以為他倆在吵架。
不過來城人見怪不怪,他們為了給客人塞下一件“禮”,往往能追出二里地。塞車筐,塞後備箱,甚至從公交車的玻璃往裏塞,只要能讓客人拿着“禮”走,他們會想出很多招。只要“禮”送出去了,他們心裏就踏實了。
謝宏軒使出了殺手鐧:“你要是不收,我心裏就老有個疙瘩,睡不好,吃不下。你就讓我安心地過個年,行不行?”
“嬸子納的鞋墊,我就收下了。這些好吃的,你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不用,家裏有。”謝宏軒固執地說道:“你就把吃的收好,快過年了,家裏不缺這些東西,也不值幾個錢。”
周明理推辭不過,只能暫且收下。他順手抄起掛在門口的香腸,強行塞到謝宏軒的懷裏,謝宏軒拚命說著“家裏什麼都有”,但他已經被周明理“推”出了家門。街上那麼多雙眼睛看着,謝宏軒沒辦法,只好“埋怨”了周明理兩句,揣着香腸回了家。
在回家的路上,謝宏軒心裏輕鬆了一些,只要周明理攬下了這件事,那他肯定能完成,還能給謝家省下一筆錢。謝宏軒在心裏盤算着,剛才送的禮還是太輕了。這麼著吧,等周明理把這事辦妥了,再好好請他喝頓酒。
謝宏軒回家拿包,打算早點兒去診室。一回到家,又聽到了二兒子一家的吵鬧聲。一晚上過去了,謝沖又跟父母開始了新一輪的談判。謝宏軒聽了幾句,孫子的意思是,父母可以留在來城賺錢,他要一個人回廣東上學,每個月給他寄點兒生活費就行了。
“沒有地方住,你們就給我換個學校。小學也有寄宿學校,我住校完全沒問題。只要一放假,我就回來看你們,這樣行不行?”謝沖哀求道:“你們成天說為我好,真正為我好,就是讓我留在大城市,讓我上最好的學校,你們說是不是?”
年紀不大,打算得倒挺好,說話也挺有邏輯。謝宏軒卻有些受傷,他什麼都沒說,還是讓他們一家人做決定吧!
王吉英乾脆地說道:“咱家沒那麼多錢供你在廣州讀書。”
“……你們不能借一點嗎?”
謝沖的眼神充滿了懇切。他以前並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甚至他以“懂事”而小有名氣。他幾乎從來都沒有向父母提過要求,回廣州讀書,這是他對父母唯一的要求。
跟丈夫一樣,王吉英也不忍心責備兒子,她也對兒子充滿了愧疚。她本來可以強硬地將兒子打發了,但她還是扶著兒子的肩膀,凝視着他的眼睛,真誠地說道:“兒子,我們已經把親戚朋友全都借了一遍了,只有爺爺奶奶家,我們沒有跟他們借錢,他們的年紀都大了,需要錢養老。這裏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只有爺爺奶奶會無條件地收留我們。”
謝沖的夢想破滅了,眼中的光芒也消失了。
王吉英最後說道:“真正為你好,是我們一家在一起,互相扶持,共渡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