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來(下)
謝慶收悄無聲息地回來了。更確切地說,是狼狽地逃回來了。見到父親,他甚至開不了口,連聲“爸”都不好意思叫。
宋金泉過來催促:“老謝,我把桌子擺好啦,咱們幾點喝酒?”
可是看到院子裏的景象,他也呆了。還沒喝酒呢,這就醉了?出現幻覺了?遠在南方的謝慶收怎麼回來了呢?
“慶收?”宋金泉不把自己當外人,走進院裏,親切地打了聲招呼:“你回來過年吶?”
謝宏軒感覺不太妙,兒子肯定是有事才這樣悄悄回來的。他心煩意亂,對宋金泉的寒暄也感到煩躁。他將好朋友推了出去,順便把大門給關上了:“改天再找你喝酒,今天我先跟我兒子喝!”
宋金泉還想看熱鬧,被推了出來,十分不悅:“哼!七老八十了,還是不把我當朋友!今天不告訴我,明天我肯定就知道了!”
謝穎跟在爺爺身邊,害羞地咬着手指頭。在印象中,二叔只回來過一次,還是在她剛上小學的時候,那時的沖哥哥也很小。一晃幾年過去了,他們都長大了,謝穎也有點小姑娘的樣子了。她主動跟二叔一家打了招呼,二叔招呼她過去,可她拽着爺爺的衣襟,不肯走向前去。
大門又被打開了,這次是謝穎的姑姑謝慶雲回來了。她抱怨父親早早關了門,害得她一手推車,一手開門。可是一進家門,她也變成一座石像了。
“二哥?二嫂?小沖?”謝慶雲挨個叫了一遍,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我沒有出現幻覺吧?”
“沒有。”謝慶收抬不起頭來,推了兒子一把:“快叫姑姑!”
謝沖冷着一張臉,誰也不肯叫,坐在堂屋正門口的台階上,很認真地生悶氣。謝穎原本就跟這個堂哥不熟悉,現在他冷冰冰的,她就更不敢接近了。
“爸,俺們一家回來了。”說話的是王吉英,謝慶收的妻子。她頻頻給丈夫使眼色,讓他說幾句,可謝慶收垂頭喪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吉英便替他說了下去:“爸,實不相瞞,俺們一家的確沒有地方能去了。”
謝宏軒眼前發黑,就在半個月前,還信誓旦旦要給自己買樓房的二兒子,這麼快就成了窮光蛋?
“工廠起火了。”王吉英繼續說道:“燒得什麼都不剩,積攢了十年的家業全都燒光了。”
謝宏軒一個趔趄,幸虧有女兒和孫女在左右攙扶,他才沒有倒下去。他穩了穩神,可聲音還是發飄:“沒有出人命吧?”
“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沒有燒死人。”王吉英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不過,有不少人受傷了,還有五六個是重傷,現在還住在醫院裏面。”
謝宏軒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口袋,他時常把錢放在那裏。他敏銳地察覺到,兒子需要一大筆錢。
謝慶收點了一根煙,在煙霧繚繞中,他的愁容越發地滄桑。馮玉珍在屋裏喊道:“我做好飯了,你們別在外面站着了,快進屋來說吧!”
謝慶收也喊道:“我正準備走呢!不進去了!”
“你敢!”王吉英一瞪眼睛,謝慶收立刻低下了頭,耷拉着肩膀不說話。
“走?不是說都燒光了嗎?你還能去哪兒?”謝宏軒悶聲說道:“有什麼話,我們去屋裏商量,太冷了,別凍壞了孩子。”
“不,我真的準備走。”謝慶收斗膽說道:“我都計劃好了,去東南亞,去淘金!只要我捨得賣命,過個三五年,我就能還清欠的錢。”
“既然你都想好出路了,咋還回來了?”想起二兒子以前浪蕩的經歷,謝宏軒的怒氣一波波翻湧,語調節節升高:“你以前不就說嗎?來城這小地方,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王吉英眼神發狠,緊盯着丈夫:“如果他敢走,我就砍了他;如果我砍不到他,那我就自己抹脖子。”
……
謝宏軒渾身一凜。
當年把這個兒媳婦娶回家,謝宏軒是很滿意的。她不僅模樣周正,幹活更是一把好手,她的聰明和麻利在方圓幾公里之內都很有名。前年謝宏軒生了一場病,二兒子一家三口趕回來探望,二兒媳能在炒菜的間隙把衣服給泡上,炒完菜,趁着涼飯的工夫,把細小的衣服給洗乾淨。待飯菜涼到可以食用的溫度,她喂兒子,讓丈夫喂老人。她一邊吃飯一邊燒水,待她吃完飯,一家人洗漱用的水全都燒好了。
謝宏軒很佩服二兒媳的勤快,她對時間的統籌有着精準的把握。而且她是家中長女,不怒自威,能把浪蕩的二兒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所以,二兒子跟她一起過日子,謝宏軒是很放心的。要說唯一一點對她不滿意的,大概就是她太過潑辣,經常把人嚇得一愣一愣的。
“那就不能走。”謝宏軒悶悶地向前走了幾步,把兒子拽進了屋子裏,又把謝沖給喚了進來。謝沖剛從溫暖的南方過來,十分不適應北方乾冷的氣候,從下車到回家不過幾個小時,耳垂就凍得又紅又癢。馮奶奶心疼不已:“哎喲,我的乖乖,這是遭了什麼罪啊?!你肯定餓了吧?奶奶再給你個燉雞架吃,好不好?”
誰愛吃雞架?在廣州,雞腿他都吃膩味了。
謝沖依然不理睬眾人,也沒有將奶奶的關心放在心上。謝穎替奶奶打抱不平,說道:“哥,你至少要回答奶奶的話!”
謝沖冷眼瞅着這個陌生的堂妹,冷漠的眼神讓謝穎心生畏懼,她又躲在了爺爺身後。謝沖見狀,冷笑一聲,彷彿在說——就這慫樣還想管閑事?
王吉英毫不客氣在兒子背上拍了兩巴掌:“到了你爺爺家,你給我好好說話。”
謝沖雙手插兜,歪在炕上,對媽媽說的話毫不在乎。等等,這個叫做“炕”的東西,原來還挺暖和的?謝沖凍得麻木的手腳漸漸地恢復了知覺,他忍不住把屁股又往裏面挪了一點,讓身體的受熱面積大一些。
從謝慶收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家人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謝慶收的服裝廠被燒毀了,讓人頭疼的是,警方也無法確定到底是人為縱火,還是不小心起的火,抑或是毛球自燃。唯一能確定的是,服裝廠的防火設施是不合格的。
當初將圖紙送到消防支隊時,人家就提出讓他整改,但是謝慶收給人家送了禮,這事就過去了。他不但沒有將防火牆改成實體牆,還將宿舍改成了倉庫,違章建了一處廠房,起火之後,他的廠子沒有任何應對的能力,很快就被燒了精光。
三天前,討債的人堵到了謝沖的學校門口,王吉雲嚇得腿腳發軟,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裏。她拚命跟眾人解釋,她打算把房子和廠房都賣了,老公把大哥大和bp機也賣了,可以先給他們一部分錢,他們肯定不會跑,讓工人們不要傷害小孩子。
可是眾人根本聽不進去,一紮堆,情緒不易控制,討債就變成了鬧事。好在學校老師出來解圍,他們才安全到了家。謝慶收在燒毀的工廠里發錢,也被人打了。看着傷痕纍纍的丈夫和驚魂未定的兒子,王吉雲當機立斷,一家三口連夜逃走了。
仔細一看,謝慶收的眼角還是青的。
謝宏軒感覺天旋地轉,顫聲道:“你不用坐牢吧?”
王吉英搶先說道:“雖然最終的調查結果還沒出來,但警察初步判斷是人為縱火,現在還在調查。我們廠房不大,損失的財產不多,沒有波及周圍,最重要的是沒有出人命。我們的主要過失是防火設施不合格……只要我們積極賠償,慶收應該不用坐牢。”
謝慶收恨得牙根痒痒:“我一向對工人很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這麼做?要是抓到放火的人,我要掐死他!”
謝宏軒呵斥道:“當初人家讓你整改,你為啥不改?”
“很多人都不改。”謝慶收不敢抬頭:“改起來太麻煩了,我沒那麼多錢……而且那麼多廠房,那麼多年都沒有起火的……也真是邪了門了,去年一年,廣州好幾個地方都起火了,一家印刷店起火,燒到了民房;一家卡拉ok起火,燒死了七八個人;乒乓球廠起火,燒死了好幾個人……我三番幾次跟員工強調,要他們防火,我真的做了很多工作,可怎麼就我這麼倒霉……”
“你倒霉?你那是活該!”謝宏軒已經從懵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了,從二兒子事業失敗,又聯想起了他諸多讓人頭痛不已的往事,語調節節升高:“你天生就是個讓人操心的料!不管幹啥都得讓我提心弔膽!就算你做出一點兒成績,我也沒能睡個安穩覺!因為我知道,你總有一天還是要出事的!我就不該讓你去南方,你要是留在家裏,我還能看着你。你但凡有你大哥一半穩重,我也不至於對你這麼失望……別說你大哥了,就連比你小好幾歲的慶雲,你都比不上!毛毛躁躁,慌慌張張,不認真,不踏實!眼高手低,好高騖遠,眼往四處瞟,心在天上飄!這麼多年,你的臭毛病都沒改!你不會讓我心平氣和地過日子,你就會讓我丟人……”
熟悉的咒語再度回蕩在耳邊,謝慶收氣得吐血,又打算離家出走了,這次還是母親拉住了他:“你們倆都別說話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把債給還了。一家人在一塊兒,總會有辦法的——我說,老謝,你少說兩句,咱倆雖然都是老骨頭了,但只要咱倆還在,孩子們就有個依靠!孩子是相信我們,才回來投奔我們的。你嘮叨一大堆,有什麼用?”
當著孩子的面兒被老伴兒訓斥了一番,謝宏軒面子上掛不住,又覺得老伴兒說得在理,便悶悶地嘆了一口氣。兒媳王吉英大受感動,她真誠地說道:“爸,媽,俺們這次拖家帶口地回來,的確不怎麼光彩,但是俺倆不是好吃懶做的人,更不想拖累你們。我們每個月交給你們一筆生活費,能讓我們有個地方住,有口熱飯吃,這就足夠了。至於還債,我們自己想辦法。”
“你們還欠多少錢?你們一走了之,那些在醫院治病的人怎麼辦?”
“先把錢給受傷的人了……還有十來個工人的工資欠着沒發,只要房子一賣出去,就能把錢還給他們。我倆還借了朋友的錢,每個月還一點。訂單也要賠,還要賠不少。但不管要還多久,一定要還給人家。”
謝宏軒本來一直捂着胸口——也就是他日常裝錢的地方,聽了兒媳這番話,他不自覺地把手拿了下來。兒媳說的話讓他感動,同時也讓他惆悵——家裏的廂房收拾收拾,還是有地方住的,只是家裏多了三張嘴吃飯,還多了一個小的要上學,每個月的開支要多出來不少。他們的生活費,是收還是不收呢?
不過,兒媳是個明事理、知分寸的人,她不想給這個家增加太多負擔。更何況,剛才老伴不是說了嗎?他倆還是孩子們的依靠,孩子有了困難,他們要在一起共渡難關。
謝宏軒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外走。老伴喊住了他,問他要去哪兒,謝宏軒悶悶地說道:“把西廂房收拾出來,今晚還得把炕給燒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