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年壽命
還能四處溜達的時候,姜飛鴻偶爾會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感覺這一生是無憾的,他事業有成,兒孫滿堂。
一些企業家年輕的時候,是經了許多苦楚的,他沒有。他出生在一個農村家庭,兒時有父母照料,大學有老師提攜,畢業后還有貴人相助,一路順風順水。
生活這張無情的鐵嘴生撕、咀嚼、吞咽了無數人,他幸而得免。
沒經苦楚,自然不該有遺憾。
本以為不該有的。
在院子裏摔倒,在床上卧了幾天,他的腦子有點亂了。
他想到自己種下的樹,他不是有意識的種下那棵樹的。這聽起來有點兒像恐怖故事,他倒不是說被阿飄控制了,只是種那棵樹完全是心血來潮。
下鄉探望親戚的時候,見到他們正在院子裏栽一棵樹苗,從未鏟過土的他,突然想試一試。秘書給他拿了一個嶄新的鐵鍬,他給樹苗埋了幾鏟土。
埋過了他就忘了,後來回鄉幾次,都沒想到那棵樹。
沒料到十幾年後的今天,他躺在床上,樹的影子突然襲來,佔據了他的腦海。
那棵樹還在嗎?長得怎麼樣了?結果了嗎?天冷了,不會凍壞了吧?
他感到遺憾,隨後發覺,遺憾並不是無子無孫,遺憾並不是碌碌無為,遺憾並不是苦楚在心,遺憾就是這麼一棵緣分淺薄的樹,他想看看它。
隨着樹而來,是諸多同樣緣分淺薄的事物。
二十多年前,在電梯裏打過幾次照面,笑容很甜的實習生,三十多年前,偷情被發現,為了哄妻買下的海邊別墅,四十多年前的一個老友,五十多年前的本家伯伯,六十多年前父親做的鞦韆……
他明白了,他想念的,其實是活着這件事。
父母健在的人不會想念父母,活着的人不用想念活着,只有在他一隻腳踏入鬼門關后,他才會想念活着的滴滴點點。
他馬上轉入醫院,請來最好的醫生為自己看病。
拍片片,插管管,吃藥葯,一頓操作下來,情況比之前更嚴重了。
近幾天,睡得多多,醒得少少,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經陷入了鬼門關里,只餘一只手緊緊的抓住門框,稍稍一鬆懈,就要墜入徹底的黑暗中去。
平生第一次,他感覺到了絕望。
啾啾——
窗外有鳥的叫聲,他想仔細聽,但兒媳和孫子的竊竊私語打攪了鳥鳴。
這兩個人以為他老了就聽不見了,之前他是聽不到,但往床上躺了這麼久后,身子越來越沉,耳朵越來越靈。
他生氣,不氣孫子和兒媳不從心底里關心他,而是氣兩人的聲音蓋過了鳥鳴聲。
他想多聽聽那充滿活力的聲音。
這時候,他感覺肩膀處有些沉,一道嗩吶聲若隱若現。聲音起初極遠,他集中注意力去聽后,聲音越來越近。
再仔細聽,如同在他身邊發出的,嗩吶聲響亮,吵鬧,煩人。
可是,他的身邊根本沒有嗩吶,也沒有音響。
啊,莫不是黑白無常來拘魂了?這嗩吶聲,是地府的喪樂嗎?
他睜大眼睛,往聲音的地方瞧。
肩膀處傳來了敲擊感,原來魂是從肩膀拘出來的呀!
“集中注意力。”
隨着一下敲擊,一道男聲傳來。
姜飛鴻驚愕,和那道人聲一同出現的,是一個模糊的人影。
人影立在他的床邊,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不用說話。”
姜飛鴻閉上張開的嘴,他瞥了眼窗邊的兒媳和孫子,兩人都沒發現他床邊的人影。
“他們感知不到我。我的存在很稀薄,因為我的手觸到了你的肩膀,加上放了這麼響的音樂,你才能勉強看到我,聽到我的聲音。”
人影的另一隻手抬起來,似乎按了什麼,嗩吶聲消失了。
瞬間,人影又模糊了些,原先還能看出是人形,現在成了一團橢圓。
姜飛鴻心跳加速,時刻關注他的醫生立即走進來,幫他做身體檢查,窗口的兒媳和孫子跟着走到床邊,裝作焦急。
這些人,就算離得如此之近,就算眼睛掃過人影的方位,也沒有反應。
這個人影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我是……嗯,一個典當鋪的掌柜。”人影說,“第八號當鋪看過嗎?看過就眨三下眼。”
姜飛鴻沒有眨眼,他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沒看過啊,這就比較麻煩了。”人影的話語裏帶着苦惱。
姜飛鴻感到緊張,沒看過會怎麼樣?看過會怎麼樣?這種因為旁人微小的行為而緊張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了。
人影似乎看出了他的緊張,說:“沒看過也沒什麼問題,我們直奔主題吧。”
主題?什麼主題?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了嗎?
姜飛鴻死死的盯着人影,醫生和他說話,他沒心思去理,醫生讓他放鬆,他沒心思去聽。
“一年份的壽命,作價壹億元,如何?”
姜飛鴻愣住了,不是因為價格太貴,他好歹是全國知名的實業家,拿出一億的現金不算什麼,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對方話里的意思。
一年份的壽命是指什麼?“作價”這個詞又是什麼?
雖然古語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的市場經濟讓金錢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地位,但是他早就知道,這種批量印刷出來的東西,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有用,那麼神聖。
現在,面前的人影告訴他,只要一億,就能換取一年的壽命?
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下,淌過的皮膚生出一線涼意,他猛地驚醒,連忙點頭。
他的動作很大,身上連着儀器的管子咔咔作響。
“姜先生!姜先生!”醫生嚇了一跳,想要按住他。
“爸!爸!”兒媳上前幫忙。
“爺爺,爺爺!”孫子面無血色,不敢上前。
讓開,你們都讓開!姜飛鴻想要撥開他們,但是身體太過沉重,手臂不聽使喚。
“那麼,典當成立。”
一個光團被人影丟出,落在了姜飛鴻的胸膛,如同雪塊落入水中,瞬間化開、沒入。
“將錢打入這張卡里。”人影握了一下姜飛鴻的手,隨後鬆開。
姜飛鴻眨了下眼,在這一秒不到,難以察覺的空隙里,人影消失不見了。
“姜先生,能聽到我……”
醫生還在嘮叨,姜飛鴻一揮手,拍開了他在自己面前晃悠的手臂。
手掌交擊的輕聲響起,姜飛鴻、醫生、兒媳、孫子都呆住了。
片刻,姜飛鴻老邁的臉上露出笑容,手臂聽了使喚,身體不再沉重,呼吸輕輕鬆鬆。
他腰上一使勁,坐了起來。
醫生、兒媳和孫子慌忙後退,頭皮發麻,腿腳發軟。
一個明明已經動彈不得,快要死去的人,突然坐起來了!
“哈哈哈哈哈——”
等姜飛鴻的宏亮笑聲響起,他們不得不扶住牆壁。
“還愣着幹什麼,給我把這些針啊管的,都拔掉!”姜飛鴻瞪着眼說。
醫生分不清姜飛鴻是殭屍喪屍鬼魂還是精怪,不敢動手,叫來護士們。
去掉身上的儀器,穿好衣服,站在窗邊,姜飛鴻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攤開人影最後觸碰的手掌,掌心是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着一個銀行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