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八號當鋪

第一章、第八號當鋪

未能一個人出門撒歡的年紀,夏秋趴在電視前看過這麼一部劇,名字叫做《第八號當鋪》。

劇中,男主經營一家當鋪。當鋪典當的不止古玩金銀,還有“眼睛”、“壽命”、“愛情”、“學識”……

時過境遷,劇情忘光光,人名忘光光,記憶如同一團鬆散的灰,一觸就四散開了。

但那間能典當一切的神奇當鋪,經了十多年的光陰,依然清晰地停留在腦海里。

小時候的夏秋常想,如果自己有那麼一間當鋪多好。

長大了些,不敢做這麼大的夢了,只盼望有機會進入那間當鋪,用一兩項失去了也無傷大雅的品格,換取一些用得上的東西。

最近兩三年光景,當鋪的影像漸漸淡去了。

倒不是膩了,忘記了,只是知曉了這間神奇的當鋪,最神奇的一點在於它永遠不會出現在現實里。

當鋪很美好,一切同類的神奇事物都很美好,現實有些爛。

人是生活在現實里的。

高厚厚的現實之牆化作帘子,把當鋪的影像蓋住了、封存了。

可正如命運總藏在暗處,給奮勇往前的人一記背刺一樣,一些意外,一些以為肯定不會到來的事情,總是突如其來。

當鋪的影像,穿過了那堵高牆,如同故事裏的聖誕老人趁着夜色爬進煙囪,將禮物放在熟睡小孩子的枕邊。

沒有絲毫預告,夏秋醒來打開聖誕襪一瞧,神奇當鋪降臨他身邊了。

現在想想,預告是真的找不到,但徵兆大抵是有的。

五個月前的晚上,夏秋遭遇了一場意外。

他站在岸邊,看不知是被月光,還是被遠處燈光照亮的河水,突然感到背後一疼,身子往前一撲,整個人摔了下去。

若是摔到河裏倒好了,他張開雙臂,往上劃一划就能劃出水面,順帶洗一洗夏夜的燥熱。

但他摔在了下面的碎石堆上。

傷得挺重,喜提五個月假期。

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夏秋一遍又一遍回想當時的情景。

就像小時候在家,把僅有的幾個碟翻來覆去的往VCD里塞。看膩了劇情就盯着演員看,啊,那演員的眉角下又一點小痣,那演員從頭到尾都是死人臉。再看膩了,就看劇里的佈景,那茶几上的水果看起來很好吃哦,那輛車瞧起來很貴誒。

這是他在行動受限的情況下,少數的幾項娛樂之一。

當然,他也存了說不定可以找到肇事者的想法。

當時是深夜,河堤附近很暗,路燈缺席,監控家裏有事,行人倒是有幾個,只說看到了一輛自行車黑影,肇事者穿什麼衣服、多大年紀、身高體重如何,一問三不知。

母親打電話來,把他罵了一頓,怪他晚上出去鬼晃,父親沒打電話,不過手術費和營養費給得足足的。

除了不太好動彈,夏秋在醫院的兩個月過得挺悠閑。後來一稱,人居然重了五斤。

剩下三個月換了一張床,不是醫院裏白慘慘、短窄窄的塑料床,而是家裏一米八寬,藍色法蘭絨四件套的木床,枕邊還放着依依送的體型挺大的小熊玩偶。

某次無聊,夏秋扭頭看這隻半米高的小熊玩偶。他想,玩偶的模樣是小熊,在玩偶里半米高足以稱一聲大,所以這個玩偶要是想簡稱的話,不是要叫做大小熊玩偶?

他把這個無聊的想法說給月姨和依依聽,她們笑得七倒八歪。

見到他還有心思搞笑,兩人放心多了,之前他說自己沒有心情很差啊,沒有深夜流淚啊,沒有抑鬱什麼的,兩人都只信了一半。

大小熊的笑話,總算把這最後一半補上了。

不怪兩人之前不信,夏秋回想自己的性格,無緣無故、無冤無仇地遭了這麼大的災,高三起始就缺席了五個月,他如果說心中沒有怨氣,那肯定是和你不熟,在客套哩。

事實上,他不光沒有埋怨,還存了一些模糊的感謝。

……

“恢復得很好。”

牆壁刷得白白,辦公桌書架塞得滿滿的辦公室里,穿着白大褂,四十歲左右,體型壯碩,瞧起來不像是醫學生,而像是舉重運動員或是拳擊手的醫生,舉着檢查報告看了一會兒,嘴唇里開合出這麼一句話。

伊月高興地笑起來。

她照顧了夏秋五個月,夏秋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她早知道,但得到了醫生的肯定,就算這個肯定於事實層面毫無用處——夏秋的身體不會因為這個肯定而得到優化,她依然感到喜悅。

“接下來要注意什麼呢?”高興了一會兒,她又緊張起來,關心起日後的護理。

“哪還要注意什麼,都恢復好了,是個正常人了,還要注意什麼?”醫生用粗壯的手指,將檢查報告塞進袋子裏。

袋子很薄,就是夏秋也沒有把握一下子把報告塞好。他想,畢竟是醫生,雖然看起來膀大臂粗,笨重模樣,實際比絕大部分人靈活,至少在手上是如此。

想到這裏,夏秋在心裏笑起來,靈活的手這個短語已經被網友玩壞,一提這個,一定會相視一笑。

“謝謝醫生。”伊月接連道謝,喜不自禁。

醫生見多了這種場景,懶得說客套話,他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夏秋,眼中閃着驚奇。

“按理說,還要一個月才能恢復,而且一時恢復不到這麼完好的。”他的目光灼灼。就像愛車的人見到一輛好車,愛畫的人見到一幅好畫。

不一會兒,目光從打量中汲取了經驗,進化了,從愛好者的程度變成了專業程度。

像生物學家見到六條腿的青蛙,想剖開那水滑滑、油膩膩的皮膚,瞧一瞧它的粉色肌肉、白色骨骼,研究研究它的身體機能。

他湊到夏秋面前,仔細瞧着:“臉上應該留下一道淺疤的,也沒有了。”

居然觀察得這麼仔細!

夏秋有些緊張,他本以為對方不會注意,那疤不伸手去摸了確定了存在,再仔細看的話,很難瞧見。

早知道不圖方便,應該把“疤痕”暫時放回來。

“這是好事嗎?”伊月忐忑地問。醫學是她未知的領域,她不敢亂下定論。

“當然是好事。”醫生坐回椅子上,他嘆了口氣,面前的不是青蛙,不能醉麻麻、剖肚肚、摸骨骨。

這一聲嘆氣像一個鉤子,將伊月放下去的心,又勾了上來。

直到檢查結束,沒有從醫生口中聽到壞消息,鉤子才把心又放下了。

醫院裏的氣氛沉重,她沒敢太高興,等走出來,坐上似乎永遠帶着煙味的出租車,她才喜悅地去揉夏秋的腦袋。

“好了,這下子徹底沒事了!”

“我早說了沒事了,你硬要擔心。”夏秋說。

我都把身上的“傷病”摘去了,能不健康嘛!

奈何他沒有專業認證,伊月更相信有執照和職務的醫生。人總是相信“經驗”,而非“真理”。

“你還比醫生專業是吧?”伊月斜了夏秋一眼,揉他腦袋的手更加用力了。

面對伊月的粗暴,夏秋皺着眉,假裝不耐。

伊月是母親的好友,小時候,父母工作繁忙,他經常被丟給伊月照顧。等他大了些,父母離異,他和伊月的感情更深了。

離婚後,父親要走了他的撫養權。

剛開始幾年,父親每逢過年回來一趟,踏着爆竹聲來,穿過煙花味走。

那段時期的一個暑假,學校發下任務,在一張目錄里選一本書寫讀後感,夏秋選了《我的媽媽是精靈》這本書。讀的時候他想,書里陳淼淼的媽媽是精靈,我爸爸也是,而且是爆竹精靈呢!

近幾年市政府要環保,禁了煙花爆竹,爆竹精靈跟着不見人影了。某次通電話,夏秋聽到那邊有人叫“爸爸”,想來爆竹精靈有了新家庭,不知道他們住的那裏許不許放爆竹。

母親每隔半年過來看他一次,時間卡得很准,基本是四月和九月,要不是有一次拖到了10月1號,夏秋差點以為那不是人類,而是執行探望程序的機械人。

每次探望的時間也很固定,保底一個小時,超出多少時間,要看她最近過得順不順,不順的話,就要嘮叨許久爆竹精靈的壞話,順的話,就喝一小時的茶,找來伊月聊最近的流行。

不順比順多得多。通過她的口,夏秋雖然沒什麼爆竹精靈的記憶,卻很了解他。嗯,帶着偏見的了解。

在夏秋躺在矮瘦瘦、白凈凈的病床上的時候,母親來過一次,她一開口,夏秋就知道她最近過得很不稱心。醫院裏不好施展,她沒能說得盡興。

夏秋很疑惑,兩人離婚這麼久了,母親怎麼還能對父親念念不忘。每次嘮叨的事情都不一樣,哪來那麼多素材可以說?

在沒來的363天,母親莫不是和他小時候一樣,不斷往VCD里塞兩人短暫婚姻的碟片,用百無聊賴的眼睛,偵探般的敏銳,發掘碟片里的細節?

她大概是爆竹精靈的頭號黑粉了。

夏秋不覺得爆竹精靈的話題很有趣,但看在頭號黑粉每次拎過來一堆禮物的份上,不介意聽她嘮叨。

從這些就能看出這對父母多麼不靠譜。遠了這兩個不靠譜的傢伙,夏秋現在的生活愜意多了。

離婚後,兩夫妻幹了唯一一件靠譜的事情——邀伊月照顧他們丟下的兒子。

伊月的丈夫是父親的下屬,那男人與伊月結婚多少帶了些“接近上司妻子的閨蜜”的意圖。夏秋父母離婚後,男人如同遇上了重大的政治風波,立即與上司的前妻切割,中斷了與伊月的結婚協議,堅定地站在上司背後。

伊月有一對兒女,兒子跟了男人,女兒跟了她。

夏秋無聊的時候想,自己這兩父母居然沒有想想,將自己的兒子丟給一個因自己而家庭破碎的女人,是不是靠譜?

好在他們沒有想。

伊月將夏秋視如己出,每次女兒與夏秋爭執,她雖不偏幫,但在夏秋爭輸了之後,都會想辦法安慰。

夏秋很感激她,若不是她的細緻照顧、尊尊教導,很難想像自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也許會和很多沒了管教的孩子的一樣,加入一個街頭小團體鬼混吧。這都算好了哩,到底算有個組織。差了的話,就要變成孤魂野鬼似的人兒,單個兒在街道上遊盪去了。

心中的溫暖,讓他不禁扭過頭,瞧向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

似乎是昨晚沒睡好,伊月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注意到夏秋的視線,她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中午吃什麼?”她拋出話題,緩解自己的尷尬。

“你昨天可是說了,今天出去吃火鍋的。臨時更換我是沒什麼問題,但是依依依不依,我就不知道了。”

“啊,我都忘了,等依依放學我們就去吧!”

“去滿江路那家吧。”

“那個聽說很貴。”

“反正他給的錢多,花就行了。不然留着生崽嗎?”

這個他,指的是爆竹精靈。

“錢可是很難賺的,要節省一點!而且這頓當然是我來請。”

爆竹精靈和他的頭號黑粉每年都有打錢來,爆竹精靈給得多,頭號黑粉給得少,這些錢伊月都沒有動,統統存在了一張卡里。

她打算等夏秋成家后,把這張卡給他。這件事情她瞞得很好。

若是夏秋知道了,一定會評價這是毫無用處的行為,就和醫生的肯定一樣。

爆竹精靈雖然人因為政府禁令來不了了,但錢從不缺席。現在夏秋住的房子就掛在自己名下,這就是兩三百萬的資產了,等到他成家,爆竹精靈早暗示過會打一大筆錢過來。

伊月摳搜搜、算省省存下的錢,在爆竹精靈眼裏,怕是還不如他從牙縫裏漏的哩。

“好啦好啦,那就去水歌好了。”夏秋換了一家經濟實惠的火鍋店。

伊月估算了一下時間,說:“我有些來不及,吃一會兒就要走了,吃完讓依依送你回去。”

“為什麼要依依送我回去啊,正常不是應該我這個哥哥送妹妹去上學的嗎?你這樣可是要被說是重男輕女的誒。”夏秋吐槽說。

“這不是你剛手術……”說到一半,伊月想起來,距離手術已經過去了五個月,醫生剛剛下旨,責令夏秋完美康復。

生起的怒火熄了回去,她沒好氣地說:“那你吃完趕緊回家。”

“嗯。”

夏秋面上平平,心中酸酸。

伊月說吃一會兒就要走,是趕去工作。

到半個月前,確定夏秋實在在、確真真能在家自由活動了,她重新找了工作,在一家中型餐館做服務員,工作很辛苦。

這讓夏秋很不平,他一直不平。

在他看來,伊月是世上最好的人,比爆竹精靈和頭號黑粉好多了。這樣一個頂好的人,起早貪黑地工作,而另外兩人,卻能夠過得很愜意。

爆竹精靈不提了,錢多多、路廣廣,身邊還有一隻心耿耿的舔狗。頭號黑粉雖然總是抱怨自己不順,但名下也有好幾家店,還找了一個大公司管理層的新老公。

如果生活是一條河,那麼他們就算不是在岸上,也是在船上,而伊月在水裏。在船上的整日晃悠悠,在水裏的整日撲騰騰。

如果不出意外,夏秋會得到父母分出的一塊船板,他就趴在船板上隨浪漂漂,不能晃悠,也不用撲騰。

船板鐵定不會大,他不能掰下一塊來給伊月,伊月不會要他的板。

就像小時候吃草莓,如果夏秋懷裏有滿滿一籃,他遞過去,伊月會嘗一個,如果夏秋懷裏只有淺少少一盒,伊月就不會伸手。

“不如把工作辭了吧。”夏秋忍不住說。

伊月扭頭看他,臉上帶着疑惑,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秋說了什麼。

她笑嘻嘻,以為夏秋在說玩笑話:“哪有人能不工作哦!你可千萬不能有這個想法。”

不工作的人多了哩!

你就是只想着工作,才落到在水裏撲騰的命哦!

你看看頭號黑粉,和你差不多的出生,憑着漂亮的樣貌,伶俐的口齒,先找了爆竹精靈,又找了個大公司高管,每天就是做美容、追流行、研究VCD!

你年輕的時候可比她漂亮,她在黑爆竹精靈的時候提到你,唇里舌尖全是偽裝成惋惜的得意呀!

這些話夏秋沒有說出來。

正如再精心的澆灌都不能避免壞苗的出現一樣,伊月精心的教導,也不能將夏秋變成和她一樣直挺挺的成株。

對這個世界,夏秋有自己的看法。

“我知道啦,等我賺了大錢,請你去耶路撒冷工作。”他說。

伊月笑罵:“皇帝的金鋤頭是吧!”

車到了樓下,她還是笑盈盈的,等伊依依回來,她一定會把車上的對話講給女兒聽,當作玩笑講。

她不知道,夏秋說這些不是為了逗她樂。

夏秋感覺這個世界對伊月很不公平,他曾經寄希望於世界的自我調整,現在瞧來,世界病重得很,一時半會兒自我調整不過來。

他只能自己動手,幫世界推一推肌肉,理一理經脈,去一去頑疾。讓伊月得到他心中的公平。

就憑他在這次事故后得到的能力。

被他取名為“典當”的,可以操作一切人體所擁有之概念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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