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鼓定音(四)
“近來戰事紛集,各府縣衙門官吏十之缺八。吏部張大人,人事上還要多費心,所有缺額儘快到位。”
付明不再任由眾人討論,既然大政方針已定,現今就該是做為決策者的他乾綱獨斷,分配任務的時候了。bxwx.org
“地方上除揚州府由封義銘代領知府外,其他江北廬、鳳兩府,徐、和、滁三州均由軍人把持,孤以為軍人自有軍務,地方政事還應由封疆大吏提領。朝廷在淮安常設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一員,正二品銜,都御史徐大人此間事一了,便走馬上任吧。”
對付明的此項安排,眾人倒不覺得突然,徐石麒剛出了好主意,擔任此項實缺,正是實至名歸。況且,有明總督都帶都察院銜出撫,這也是歷朝歷代督察官權勢重於實政官的總體趨勢,獻王讓徐石麒出任,看來也是早有成算。
“兩淮貧瘠,民心為立政之本,我軍不僅不能就地征糧,相反還應開倉濟糧。徐大人到任后,賑民濟貧當是首任,其次保土安民,恢復生產,還請先生多加用心,孤以兩淮政治全部濟以先生,勿負孤望。”
付明又對其他人說道:“封先生兼領揚州府已有月余,辛苦有甚,待吏部各州府主官推定后,便辭去兼職,專心軍機要務。陳子龍于軍機處內主管宣傳鼓動,回揚州后立即組建獻王府宣傳部,汝任主簿,主管部事。沈宸荃于軍機處內主管聯絡監察,擢任巡按淮、廬、鳳、徐、和、滁六府州監察御史,本月內專務察訪淮安、徐州兩府州軍政,有事立奏。前者,封先生所云,河南十萬民兵待撫事,孤以為當是急務,此次會議結束后,孤自會親率警衛營及騎兵團主力趨徐州,稍事整備,當在半月後直趨河南境內招撫。”
“殿下萬金之軀,萬不可輕趨險地,還是任命一名德高望重的閣部重臣領上將一員入豫為上策。”史可法這次反應得很快,幾乎是脫口而出,在他看來,河南現今是四方必爭之地,全境非兵即寇,各佔一方,無處寧靜,不僅明、清、順各有安民官,就連張獻忠也有部分兵馬活動,更兼那些山寨連營的草寇敵我難分。獻王只率不到萬人的部伍前去“安撫”,的確是禍福難測。
“險地!”付明輕蔑地笑道,“當淮安未克之時,小高營敵我難分,刀槍劍戟,是否險地?孤踏之直如大道平川。今之河南,闖賊西逃,韃虜主力亦盡在西北,我大明既有孤之陳潛夫、張煌言兩位干臣,又有總督張縉彥、巡撫越其傑、總兵官劉洪起等一干封疆大吏在彼,怎可說為險地。況且當此內外凋敝之時,須破釜沉舟決一死斗。倘欲動出萬全必勝之策,實無此策。孤在南京時,便常聽南朝議政,謂大河長江,直稱天塹;若一番挑激,虜必速來。殊不知奴虜虎視中原,意欲并吞天下。特與逆賊相持,不暇傾巢壓境耳。目今西北戰事正灼,倘使韃虜得手,中原大地,胡馬進退自由,前無所牽,后無所掣,全副精神總在江南,縱不挑而激之,能保其不投鞭而問渡哉!世有乘勢待時之說,今有勢可乘,無時可待,過此以往,事變愈多,日益忙亂矣。是以,孤自出南京以來,矢志提一孤旅迅即北上,匡複中原。此志,絕不可磨。此番孤親入中原之事,心意已決,勿需再議。”
群臣還有欲勸說的,只聽獻王說到後來,已是聲色俱厲,斷然之態度無異乃父崇禎帝之獨斷專行,而且說得也入情入理,讓人難以反駁。
再則史可法等重臣心道:此事還待半個月後擬定,如確不能往,還有機會再做反覆。
付明見眾人憚憚不敢語,心知適才口氣太重,便緩下口氣道:“前幾天,山東也有表奏,封先生通報一下。”
這是原任薊督、現被南朝勒命戴罪總督山東軍務的王永吉上的表,是一則來自山東的重要軍情通報,大致描述了一下山東的軍政詳情以及民心向背等。末了,封義銘說道:“總督王大人派探馬偵得建州精騎盡往征闖,北直、山東一帶皆單虛,與陳潛夫的河南報告合併分析看來:豪格所部被我軍全殲后,現在北方各省除西北有韃虜主力外,其餘均龜縮於故都左右,防守胡虜盜占之京畿尚有餘力,欲鞏固大河兩岸千餘里的土地則不可能。此外,六月以來,朝廷先後任命王燮為山東巡撫,丘磊為山東總兵,王溁為登萊東江等處巡撫,皆怯懦不前,觀望淮上。雖疏糾旨催,充耳而已。破淮安城后,此輩現已奉獻王詔下揚州死囚牢,待法司會審后再做定奪。”
一番話說過,群臣對獻王親入中原的決策又放心了些,敵情如此,獻王當可自保,況且大明親王親撫地方,尚無先例,如此紆尊降貴之下,河南諸寨之底定當不在話下。只是王燮、丘磊、王溁等人雖然有罪,但罪尚不至直入死囚,況且這三人武已至極品、文已達封疆,都是國家重臣。獻王一道詔旨立即下獄,隨時準備砍腦袋,天威之難測,可見一斑。
在眾人心有餘悸之際,又聽獻王冷笑道:“朝廷養士三百年,危難之際,忠奸立分。這個王永吉說來還有些膽量,與總漕都御史田仰等仍在山東海面上漂泊,待機而動。雖有線報說屢與韃虜勾搭,但尚無實據,比起抗旨不遵,連去都不敢去的敗類強之百倍。國家正處危難時刻,文武上下都應共體時艱,但有抗令不遵者,嚴懲不貸。這些個罪臣着內閣視情處分,史先生與姜、高二位老先生擬好章程再送來,由孤決斷。”
史、高、姜三位閣臣急忙領命,付明便又說道:“孤此去河南,需勞動解先生大駕。”
解學龍有些詫異,再向其他大臣望去,神情上看來都有些意外,趕忙說道:“老臣不敢!”
“此前朝廷委命的河南督撫,一個是投過闖賊、不知禮義廉恥之徒,一個年老昏潰,還是馬士英的姻親,難堪重任。中原之進退關係全局,實需一位德高望隆、又堪重任的大臣主持全省軍政,陳潛夫雖說苦心經營,張煌言也是忠心不貳的幹才,但仍欠資望。河南總督一職,孤有重託於解先生。”
“臣接旨!”解學龍慨然應旨。
會議開到這兒,最棘手的中心問題都已經基本解決,付明感覺輕鬆了些,便做出一個令眾人吃驚的決定,“今日會便開到這裏,具體細節明日再議。天色近晚,孤請諸位臣工聽歌吃飯。”與獻王殿下吃飯倒也罷了,是件殊榮,只是聽歌卻未為不妥,現在是什麼時候,剛祭過祖,而且尚在為大行皇帝帶孝啊。
付明明知眾人會反對,便笑道:“莫急,聽了自會心解。”言罷,率先出了門,冬夜的風便第一個打到了他的臉上,打得生疼。抬頭望去,鳳陽城外駐紮的軍營火燭映紅了西邊天空,卻越發顯得這陰鬱的夜,天低雲重,黑霧壓城。
君臣來到大廳時,明月指揮着下人們早把飯菜備好了,是些淮揚的名餚,菜式很簡單卻極精緻,只有四菜一湯,外加一碗米飯。看到這樣的“家常便飯”,群臣有些發愣,卻聽獻王笑道:“孤這些天來都在忌口,累得諸位先生也要吃素!”
皇家設席,群臣本就沒想過能夠吃飽,只是開了一天的會,還沒正經吃過飯呢,這麼安排倒也實惠。大家隨同獻王一起捧起碗來默默吃飯,雖說不雅,也算暫解口腹之慾。細心的人卻發現少了陳子龍,這人哪裏去了?還有,獻王要讓大家聽得歌呢?
過了不到半支香的工夫,陳子龍方才推門進來,隨他進門的除了刺骨的寒風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神色頗有些緊張害怕的年輕人。這兩人都穿着淮上人家窮老百姓的服裝,但紅衣綠褲,頭帶彩繩,身挎鑼鼓,一看便知是行走江湖的民間藝人。
三人在廳前站定,陳子龍向獻王躬身道:“殿下,要開始嗎?”
付明望着正自詫異的群臣,含着些許捉狹地神情笑道:“開唱!”
陳子龍聞言退到一旁,向兩個藝人擺了一下手勢。只見那約有二十多歲的男子,有點拿不定主意似地看了一眼身旁滿臉稚氣的小女孩。那女孩瞪了男藝人一眼,好象是嫌對方膽小,自己則靈巧地反手打起背在身上的橢圓形小鼓,隨即輕快地跳了起來。男藝人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頗有些豁出去的架勢跟着敲起了手中的小鑼。
這叮叮鐺鐺地一響,令本來肅穆的大廳變得活躍起來,只是這曲子在士大夫眼中畢竟難登大雅之堂,群臣中正有皺眉者,卻聽那男女一唱一和地帶着哭音歌道:“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在座諸臣聽到這詞全都變了臉色,就連史可法這樣胸有宰相城府的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但見獻王臉色凝重,不發一言,只得跟着隱忍。
“啪”!
又是姜曰廣沒忍不住火氣,竟拍起了桌子,頷下的銀白長須都跟着抖動起來,“兩個混帳的東西!你們可知這是什麼地方?唱這種大逆不道的曲子,小心扒了你們的皮!”
兩個唱戲的被這位性情急躁的“姜大炮”吼嚇得立即“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男藝人更是驚慌得竟把手中拎着的小鑼也給丟到了地上,那小鑼便滴溜溜往牆邊直滾過去,一道上乒乒乓乓地響個不停。這時大廳里本就異常安靜,鑼聲就越發地刺耳,兩人跪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地不敢抬起頭來。
史可法有些坐不住了,向姜曰廣喝道:“姜老,獻王駕前怎可造次?”他聲音不大,語出口后卻自帶一股子不容置疑地威嚴。姜曰廣於滿朝文武中獨服這位“首輔”,被這一喝後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正要請罪,卻被獻王的話打斷。
“你們兩個起來!”付明沒有計較姜曰廣的壞脾氣,心道這個老薑愈老彌辣,早晚會傷了他自個的身子。
陳子龍見兩個唱戲的仍趴在哪裏,磕頭倒蒜地不肯起來,便上前拽了一下其中男人的衣領子,喝道:“還磨蹭什麼,殿下讓你們起來呢?”
“八千歲,饒小的妹子死罪,小的該死,可我那小妹子確是年小無知啊,求求殿下饒我妹子性命。”,那男藝人不敢起身,但他與妹子骨肉情深,這時見殿下似乎沒有怪罪之意,急忙哀求起來。
付明聽這男藝人用濃郁的淮西口音說官話,那“知”、“死”二字都有點說不清楚,頗覺滑稽,也不想難為小民,正待開釋,那丫頭片子卻不服氣地搶先叫道:“哥,你怕什麼?我們有什麼罪,曲詞又不是我們寫的,又不只我們自家唱,不僅鳳陽人唱,河南、湖廣都有人唱咧。
再說是陳大人讓我們唱的,他還沒怕,我們怕什麼!“
“嗯”,姜曰廣冷哼一聲,那丫頭看來頗懼這位不怒自威的老者,這才噤言。
付明這時發現小女孩的膽量實在不小,不由得仔細打量起來,女孩十三四歲的年紀,大大的眼睛,腮邊因天冷被凍得緋紅一片,穿着個對襟的小花襖,身後背着個小花鼓,倒也顯得俏皮可愛,正無所畏懼地望着自己。付明實在被她逗起了興緻,便佯裝正色道:“小姑娘,你說陳大人讓你們唱的,可有人證,還是有文據簽字划押。”
小丫頭聽獻王這麼說,大眼睛滴溜直轉,竟激動地站了起來,“都說官官相護,果真是這樣。哥哥,人家讓咱們站起來,我們還跪什麼,難不成我們窮人真是賤骨頭。要說賤,我們就是有賤命一條,還怕什麼?”
“你急什麼?孤就信你一回”,付明對這個丫頭片子更加感興趣了,“可是你說那麼多人都在唱,你可知道這歌唱的是什麼?罵的是什麼人?你儘管說來,不會有人礙你說話。”
小丫頭斜乜獻王一眼,也不理她哥哥向自己使的眼色,只管口無遮攔地說道:“這曲子唱的是鳳陽的老百姓在大明朝吃不上飯,背井離鄉,罵得好象是哪個姓朱的皇帝不是東西。”她說起遠比其兄語音清晰,小嘴嘎巴溜脆,說得又極快。這一說完,眾臣可都聽得仔細,一時間便都靜了下來。說這種話,按《大明律》千刀萬剮也夠了,可這話難道不是真話嗎?
付明看看眾人,嘆氣道:“你又跟誰學的歌?是誰跟你說是這成意思?”
“忘了!”小丫頭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想:跟誰學的,卻絕不能告訴你?
對這個刁鑽的小姑娘,付明偏偏不生氣,向陳子龍問道:“陳先生,這兩人叫什麼名字?人是你親自選的嗎?”
“是臣親自在道旁訪察來的,兄妹倆,兄長叫郝春,妹妹叫郝燕。”陳子龍略一躬身,是獻王授意他找戲唱的好的道邊藝人來唱這段“鳳陽花鼓”,沒曾想這小姑娘竟有些古怪。
付明微笑道:“讓他們唱下一曲。”
陳子龍隨即向郝春說道:“還不把鑼撿回來開唱”。
這一會,鑼鼓卻份外的歡快,兄妹兩人再次唱道:“大明朝的天,是明朗的天,大明朝的子民好喜歡;都說獻王愛百姓啊,殺敵免稅保平安!”
這曲調在付明耳中是如此的熟悉,在其他臣工們聽來卻非常新奇,不過這詞寫得雖說平實無華,卻極有煽動力,端的是個宣傳獻王政策、擴大影響、爭取人心的好曲子。
等兄妹倆唱畢,付明笑道:“唱得不錯,郝燕小姑娘,這會你能說出這曲子唱得也是什麼?”
郝燕小嘴一憋,不情願地說道:“這個曲子唱得是大明朝光明正大,獻王愛民如子,殺韃子,免賦稅,保得天下平安!”
付明見這女孩子竟然說得頭頭是道,絕不象其兄長那般木訥,心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這時人多,他不好點破此中行藏,只贊道:“說得好!明月,你帶着他們兩個下去領賞。”
兄妹倆趕忙跪下行禮,正待離去,付明又叫住了他們,“小姑娘,鳳陽人錯怪了朱家皇帝。你們不知,大明三百年江山,沒使鳳陽府交過一錢皇糧。中都碑文為證,為絕水患,自高祖皇帝以來,還興修了許多水利設施,有些事,卻不是你們老百姓想得那麼簡單。”話到這兒,付明就不再說了,再多說,這兄妹倆也未必就聽得懂,他向明月招呼道:“你去安排他倆人住處,孤明日還要見他們。”哥哥郝春聽到又嚇得哆嗦了一下,郝燕卻在眼中閃過一絲沒人看到的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