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餃子館兒的廚子
徐櫻愣了老半天,眼眶紅了。
紀茹芳拆開檔案袋,裏面是她早晨拿走的那個戶口本兒,原來戶口本兒上就她一個人的名字,現在多了一個徐櫻,兩人一人一頁,親親密密的寫着“母女”關係。
“打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留在村裡嬸子家養的閨女了。”紀茹芳拉着她的手,帶點兒小心,又帶點兒高興的問她:“你願不願意?”
徐櫻嘴唇打哆嗦,身體也跟着顫抖。
她想說願意,嘴巴張半天,憋出個難看的笑,淚也滾下來了。
“你看,咋還哭了,不願意啊?”
“願意,可你……”
她沒在這家看見男人的影子。
雖說紀茹芳這年紀,早該結婚生子了,可萬一真是單身,無緣無故就多出自己這麼大個閨女,以後街坊鄰居怎麼看?
“我咋啦?我結過婚,打仗的時候,那陳世美怕死,偷了家裏的錢,丟下我一個人跑了。我懷着個娃往村裡躲,又驚又怕,還沒進村兒,就倒在路邊了。還是個路過的嬸子把我拖到稻草堆里幫我接生。可那娃跟她爹一樣,命不好,還沒出來就斷氣了。”
她強笑着嘆了口氣,說:“埋的時候,我問嬸子,是個男娃還是女娃?嬸子說,是個女娃,女娃死就死了吧,那年代,女娃不好活。”
“嗯。”
徐櫻明白,說完卻又搖頭說,說:“有你這樣的娘,她要是活着,肯定能活好。”
紀茹芳撲哧笑了:“死都死了,不說了!老天爺不是把你這小丫頭片子給我送來了?以後咱母女兩個搭夥兒,好好過日子!”
她表情里的悲戚都散了,高高興興的指着戶口本上的字,讓徐櫻一個一個的教她念。
鎮上沒辦過掃盲班,紀茹芳也沒上過學,到現在,她都只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也不知道怎麼困難的跟人溝通,戶口本上的“徐櫻”兩個字,竟然都是對的。
徐櫻心裏暖烘烘的,她倒不介意自己姓啥叫啥,但對紀茹芳,是打心眼兒里佩服敬重,那以後,就管她叫“娘”了。
紀茹芳記得她讓村裡推薦去縣初中上學的事兒,也想想辦法,把她送去縣初中。
可徐櫻不想去。
一則她怕她爹找不着她,到縣初中找人去。
二則,現在這年月不好,無論縣初中還是鎮初中,都是上午上課,下午勞動,本來就只有半天課,老師學生的心思還都不在教書學習上,她在哪兒上都學不到啥,還不如省點兒錢,就在鎮初中上。
紀茹芳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打這天開始,就天天往街辦和教育局跑。
她自個兒沒生在好時候,爹還是個老封建,堅持廚師這手藝是傳男不傳女,不僅不肯收她,書都沒讓她念過,反倒從小把她拘在家裏,想讓她當個千金小姐,結果千金沒當成,沒文化的虧她倒是吃了一籮筐。
先是她爹一腔真心餵了狗,上門女婿變陳世美,丟下她跑了,再是她沒文化又沒手藝,差點兒讓背信棄義的孫德興算計走家傳的餃子館兒。
得虧趕上國家搞公私合營,她第一個報了名,不僅保住了自己的股份,還成了鎮上乃至縣裏的先進典型,當時就上了報、登了照片,熱熱鬧鬧讓全縣人都知道餃子館兒是她紀茹芳的,孫德興才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
那以後,她也使勁兒的學識字、學手藝,可自個兒學太慢了,到現在,她連她爹留下的菜譜都看不全,手藝上也沒啥精進。
孫德興見她不行,膽子越來越肥,這回明知招待“學習團”是個大事兒,卻故意為難她,當天撂攤子,要不是徐櫻救場,她可真不知道是啥後果!
所以不管徐櫻咋想,紀茹芳打定主意,必須讓她繼續上學!
她到處跑,餃子館兒的生意暫時就交給會計李玉華。
孫德興還請假,紀茹芳也就晾着他,眼下有徐櫻在廚房頂着呢,別說她,整個餃子館兒的“娘子軍們”,就沒怕的!
不僅不怕,李玉華還主動跟徐櫻商量,想換菜譜。
這餃子館兒開在鎮上,主要服務對象就不是政府大院裏的那些人,而是鎮上和縣裏兩個廠子裏的領導和工人。
他們這縣裏有個省里第二大的鋼鐵廠,鎮上還有個專給鋼鐵廠供煤的煤場。兩廠幾千號工人,多的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小年輕兒,加上這年月工人相對富裕,手裏有活錢,下班兒了就都願意來餃子館兒吃點兒食堂里見不着的新鮮菜。
可說有錢,跟領導還是沒法比,原來孫德興做大廚,愛用山珍海味,進貨貴、賣出去更貴,工人們小半年都未必敢來一回,生意也就靠着普普通通的餃子勉強維持運轉。
趕上困難時期剛過那幾年,餃子館兒都沒法開張。
現在李玉華聽說徐櫻用幾道便宜菜把上面的領導都征服了,就興緻勃勃的提出來,讓她用那些菜替換掉孫德興原先的,一來能以薄利多銷的方式,給餃子館兒增加進賬,二來,那可是領導們指名道姓說好吃的菜,老百姓能不追捧嗎?
這想法其實沒什麼問題。
在未來的市場經濟里,有條基本原理,就是根據市場需求製造產品。
在現在的計劃經濟時代,李玉華就能想到這點,很不容易。
但徐櫻沒立馬答應她,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想過,餃子館兒的服務對象,也就是她們餃子館兒的用戶市場,究竟是誰?
她們的用戶和市場是工人,是大山裡偶爾出來趕集的村民。
他們多半從小就在山裏長大,吃的野菜比領導見的都多,好不容易下一趟飯館兒,怎麼可能願意吃野菜?即便領導說好,以他們的經濟能力,也拿不出錢為“追捧”而買單。
反倒就是孫德興做的那些大魚大肉,哪怕貴呢?他們也願意攢攢錢偶爾“開洋葷”。
徐櫻把這些道理一說,李玉華剛剛的興奮頓時煙消雲散,自以為了解了她似的,冷笑着說:“還當紀經理把你請過,能解決多大的事兒呢!結果還不是要看孫德興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