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吃裏扒外
天色擦黑,掌燈時分。
趙吉利從堂火灶里點燃了一隻火把,插在了祠堂的柱子上。
“吉利哥……”一個破衣爛衫的小男孩拽着趙吉利的衣角,抬起黑乎乎的臉,“我餓……”
“去去去!”趙吉利揮了揮手:“我也餓着呢,你爹呢?來了嗎?”
“在那呢!”小男孩指着廳上,那裏一群人正圍着趙正和趙金玉,爭吵地很激烈。
“元良,你是村長,不是戶長!你怎麼能和官府一樣,搜刮我們的糧食呢?”
“就是,我家就幾斤糠,是留着給小寶熬粥的。眼看吃了上頓都沒了下頓,你倒好,想全扒拉去?趙元良,你良心呢?被狗吃了嗎……”
“老里正當年可不這樣,他可是十里八村個頂個的大好人,他不僅不要我們的糧食,還把田分給我們種,沒想到虎爹出熊子,打主意都打到我們自家人頭上了……”
“怎麼地,是不是聽戶長說鎮上也缺糧,上杆子給人送去,好弄個一官半職啊?瞧你這樣,泥腿子你配嗎?”
趙正想解釋,但眼前一張張消瘦蠟黃的臉上,都寫滿了氣憤和震驚。他們可能怎麼都想不到,作為平涼村的里正,他趙元良不但不想辦法解決飢荒問題,倒過頭來居然還想把全村的糧食都搜刮乾淨!
簡直其心可誅。
“不是搜刮!元良的意思是,把大傢伙所有能吃的都集中起來,讓每個人每天都有吃的……”趙金玉手裏拿着簿冊剛開頭沒說兩句,耳朵卻被他娘孟氏揪了起來,“金玉,你在這摻和啥呢?他給你好處了?”
“娘!”趙金玉歪着頭,齜牙咧嘴,“你放開,說正事呢!”
“給娘回去,早知道是這麼個事,我就不能來!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娘,你且放開,我都十八了……”
“你就是八十了,也是我生的!”孟氏拖着趙金玉罵:“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你可別干助紂為虐的事,不然生兒子沒腚眼事小,辱沒祖宗可就事大了……”
“夠了!”趙正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啪”一聲,拍案而起。
什麼吃裏扒外、助紂為虐、生兒子沒屁眼……趙金玉他娘指桑罵槐,罵起人來字字上頭,比旁人可惡毒地多。那一字一句,聽得趙正都快不淡定了。
指摘他的,大多數都是村裏的婦人。男人們都插着手,圍在外邊冷眼地看。
像這種場面,婦人們的戰鬥力遠比他們那張笨嘴好使地多。
但畢竟還有趙正他便宜老爹的影響在,見趙正開了口,祠堂里頓時就安靜了下來。有還想罵的,也被自己男人拉住了。
“稍安勿躁,且聽元良把話說完!”
幾個輩分高的叔伯見場面控制住了,不慌不忙地表了態。
趙正朝他們施了一禮,對眾人道:“小輩趙正趙元良,幸得祖蔭庇佑、村民愛戴,才幹上了平涼村的里正。如今世道不穩,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去年起,家家戶戶就已經沒有餘糧了。今年夏秋兩季,一畝地的地稅就高達四十四升,加之戶稅、丁稅、青苗地頭稅……零零總總,合一畝地交稅七十餘斤……”
趙金玉翻了幾頁手裏的簿子,交給了趙正,趙正看了一眼,念道:“趙老西家,四口人,田二畝九分,兩季產糧五百零四斤,不分上田下田,共交稅二百零五斤;趙大柱家,算上他嬸,三口人,田二畝五分,兩季產糧五百一十二斤,交稅一百七十六斤;趙寬家,
三口人,田二畝……寬叔十年前在安西打仗沒了一條腿,他家產糧最低,三百三十四斤,交了一百四十斤稅……還有……”
趙正念着念着,就覺得念不下去了。
彷彿有什麼東西堵着了他的喉嚨,想咳咳不出來,想咽咽不下去。
趙金玉給他念的,都是那些有人餓死的人家,有些還滅了門。
趙正雖然只餓了一天,但感同身受。
他能從這身體裏的記憶里看到後山上那隻佈滿泥水的手,他甚至能感受到那隻小手上傳來的冰涼冰涼的觸覺……
婦人們的臉色慢慢地從激憤變成了同情,有人在竊竊私語。
“怎麼老寬家也餓死人了嗎?”
“不知道啊……”
趙正把冊子放在桌上,“吉利,柱子來了嗎?”
“來了,在等你呢!”趙吉利站在祠堂門口,招呼道:“都拉來了。”
趙正點點頭,對所有人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大家一起去看看!”
眾人不知道趙正要讓他們看什麼,但都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他的身後。出了祠堂門,只見趙大柱和兩個半大小子正吃力地拖動着兩輛板車。
然後在祠堂前的曬穀場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趙大柱把自己的娘從板車上搬了下來。
趙正和趙吉利上去搭手,幾人在曬穀場上擺了一排還沒有埋掉的屍體……
“今年入冬……我們已經餓死了十四個人……”趙正站上了板車,舉着火把,看着面前的父老鄉親,“如果我們不做些什麼,明天會死幾個?後天又會死幾個?我是里正,我才十八歲,可我現在連挖個坑的力氣都沒有了。那些半大的孩子,還有窩在被窩裏不能動彈的老人怎麼辦?等着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你們面前,你們才甘心?良心呢?過得去嗎?”
“可誰家的糧食也不多啊!”人群里有人質疑,“我們如果不拿出糧食來,好歹省省能活些日子,可拿出來了,全村不得一起餓死嗎?”
趙金玉他娘孟氏跟着道:“我家裏倒是還有幾斤米糠,可全拿出來,也吃不了多久。別家就算了,趙老西家的田是我們平涼最好最肥的,不好好作,餓死了能怪誰?”
“孟草花你少說兩句能閑死你是咋了!?”趙吉利他娘姜氏站了出來,“一張嘴就蹦不出好詞,噴的全是糞!老西他婆娘重病卧床都快兩年了,兩個丫頭一個七歲,一個四歲,他一個人吃不飽還要伺候幾畝地,什麼怪誰?要怪就怪你這張臭嘴,平日裏沒遮攔地咒人家,你就是眼紅……”
“姜玉娥,你算老幾?你敢編排老娘!?”
“編排,我還抽你呢!”
兩個婆娘不由分說,揪着頭髮就打了起來。
“娘……”趙吉利和趙金玉連忙搶步上去,弟兄兩個一人拉一個,使了好大的力氣才總算把她們分開。
“丟人現眼!”趙金玉他爹一臉的嫌棄,走上來瞅了一眼他婆娘,轉頭對趙正說:“元良,我家裏還有十來斤高粱面,米糠和麩皮也有一些,等我回去攏攏,晚點再給你送來……”
說罷,便背着手,一搖一晃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