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四、來了
林小五挑滿了一杠水,再噼了一剁柴火。手上還仍有一堆雜事需要儘快處理。否則甘露殿的首領太監趙德友又要尋他的不是。
自從被調到甘露殿以來,林小五處處小心翼翼,但仍難逃脫甘露殿一班人的為難。趙德友找准機會便要毒打與他,這大半年來,身上的傷是從未好過。
林小五曾想過其中關鍵,他原本是聖人身邊的近侍,在甘庭殿也救過聖人性命,在宮中這些年,也並未得罪過誰。按理說,就算掌監們不喜歡他,也犯不上要弄死他。自己被調到甘露殿來受盡折磨,內侍監卻一句話都為自己說過。還有那個趙德友,防賊一般防着他,不讓他與趙相說話。
林小五覺得這其中定有內情,只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並不能得到更為準確的消息。趙德友也從不讓他接近甘露殿內殿,只在偏殿作息,就算有什麼消息想要傳出去,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他放下柴刀,默默地坐在了柴火堆傷。摸了摸手腕上的一道淤青,腦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這宮中鬧鬼。
不僅是這個趙德友,還有那個高隆盛。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林小五曾親眼目睹高隆盛深夜進了甘露殿,密會皇后貼身侍婢小翠,他們所說之事極為隱秘,林小五雖然未曾聽全,但他們商議着要對付趙相,卻是跑不脫的。只不過他沒來得及知會,害得趙相險些遇難,這事讓林小五十分自責。
林小五想到這,便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封家信。
信是阿娘託人寫的,信中說,家中安好。五月時從長安來了幾個官人,給家裏帶了一些米面。那些人穿着綢緞,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當兵的,不僅幫着修繕了房屋,還砍了一屋柴,挑了一缸水。臨走時,他們還塞了一些銀錢,這樣一來,家中幾位兄長的親事便有着落了。
那往後,每月初一,這些人總會來一回,鄉里的耆老、村裏的里正也都陪着一道,也算是光耀門楣了。四姐長得丑,可也有人搶着要了。阿娘囑咐着,在宮裏可要本本分分,兢兢業業,就算認識多大的官兒,也別做什麼對不起良心的事來……
林小五抿着嘴,將信又讀了一遍。正自感慨時,忽聞柴房門外一聲輕咳,「屋裏誰在躲閑呢!?」
林小五聽得着聲音正是甘露殿的首領太監趙德友,於是連忙一邊收起信件,一邊高聲答道:「是小五,趙公公有何事?我來做罷!」
打開門走出屋去,
趙德友一手抱着拂塵,一手捂在嘴邊,兩眼看着一身髒兮兮的林小五,頓時一臉厭惡的表情,「真是晦氣,怎地是你?趕緊換身乾淨衣裳,隨我去偏殿打掃。」
林小五不敢違拗,雖是動輒挨打挨罰,但臉上仍然堆着笑,應聲領命,自便下去擦抹身體,更衣換裳。
趙德友一路上都在抱怨,若不是大家都有事做,偏殿又不能不打掃,今日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你林小五。砍完柴就躲閑,都如你這般,宮裏的活還要不要干?
林小五握着雙手,卑躬屈膝,連連點頭。他跟在後頭看着面前那老太監的背影,暗道就算宮裏度日如年,他也一定要活下去。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這些老東西,最後有什麼下場。前朝趙相已然呼風喚雨,內宮這幾隻蒼蠅,竟要密謀與他,以趙相的能力,他也定然知曉。聖人時日無多,一旦梁王回朝繼位,這些人,都要死!
到那時,就算只在他們的屍體上踏上幾腳,那也不枉這些受盡屈辱與折磨的日子。
林小五惡狠狠地想着,卻見趙德友忽然轉過頭來。
「你這小廝,面上表情冷漠,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可是內心惡毒?想要致我於死地?我與你說,在這宮中過活,你能得罪的,還有你不能得罪的,你可能分得清?雜家打你罵你
,你儘管記恨便是。但若是分不清大是大非,你終究不過是旁人踩在腳底下的玩物。」
林小五低頭,下意識答道:「公公教誨,小五銘記於心。」
趙德友看了他一眼,鼻孔里噴出了兩道熱流,兩片薄唇微啟,重重地「哼」了一聲。
偏殿只不過是徐王年幼住過的地方,屋內陳設簡單,甘露殿的太監們每三日便要打掃一回,是以打掃起來並不費力,有林小五一人,只需忙活半個時辰就能幹乾淨凈、一塵不染。相比較噼柴、挑水,被別的小太監欺辱,打掃偏殿的確是趙德友與他開了個大恩。
兩人一路上再未說話,只是快要入殿時,忽見前邊一行人行色匆匆,攔住了去路。林小五抬頭一看,便見鄭國公門下首相鄭西元,帶着下人挑了兩箱子禮物上了台階。
趙德友伸手一攔,將林小五擋了下來,自己上前問了好,鄭西元卻只點了點頭,看也沒看他二人一眼,便徑直入了內去。趙德友陪着笑臉目送他消失在了視線里,深吸一口氣,轉身對林小五道:「今日我就不進去了,院裏還有些雜事雜家還得拿主意。小五你記着,就算在偏殿,你也莫要給雜家惹事,打掃完了就回院裏,雜家還有旁的事交於你做。若是回的晚了,飧食就免了,若是還想躲懶,雜家就再打你五十鞭子,記着了嗎?」
「是,公公!」
林小五抬步想走,趙德友又一把扯住了他,「手腳乾淨些!」
「省得的,公公!」林小五做了個揖,趙德友這才送了手,呶了呶嘴,「去吧!」
鄭西元因為趙正家卷遇襲的事造訪甘露殿,怒氣沖沖,面無好色。只是皇后畢竟是皇后,就算是他鄭西元,想要堂而皇之地進後宮,也需要找個掩護。恰好前些日子,嶺南道送來了一些翡翠凋飾,成色不錯,凋得也挺栩栩如生,但鄭西元喜書法,對玉石卻不感興趣,於是管它正不正經,一股腦地全裝了就往甘露殿而來。
林小五遠遠地吊在後頭,跟着也進了甘露殿正殿旁的偏殿……
卻說趙正。
雖然在良淄心急如焚,但渠國公說得對,自己去蕭關,反而會壞事。
渠國公一步也不敢離開,拉着趙正要下棋。趙正哪還有心思玩這些,周家姐妹,瑞兒玲瓏,還有大舅子朗多秦,隨便誰人,他都是自己的心頭肉。做丈夫,一去西域經年,家中丟下一雙兒女,三個夫人,已是心生愧疚,怎還能在他們有事的時候,有此閑心逸致與人下棋?做兄弟,朗多秦幫助良多,又當保鏢,又照顧家裏,絲毫不落平涼眾兄弟下風,他若有所閃失,又怎對得起達念?
趙正不由感慨,這陰招使的不錯,點個贊先。這全是他趙正的軟肋,被人拎住了就往死里砍。當得是一石二鳥,既能離間他與乞力柔然,又能斬他趙元良一臂。
只是這上不得檯面的招數,更讓趙正清醒。他如今已不是一個人,對付這些爛招,需得小心謹慎。
入夜時分,良淄庄外報警。
趙正親迎,卻見一人一馬風塵僕僕,一身蕭瑟。湊着火把定睛一看,卻是去了淮西的梁珅。他整頓職方司方罷,便要去布山東的暗線,此事隱秘,不能假借他人之手,職方司內無人可信,便就只能自己親自出馬,只不過使了一招障眼法,去了沛郡王處掩人耳目,順便擺了一桌,與盧玄等人賠禮道歉。
今日剛回長安,便聽聞出了大事,於是馬不停蹄趕來良淄面見趙正。
趙正打開了庄門,梁珅下馬,見渠國公也在,立時顧不得寒暄,道:「此事是計。渠國公也上當了!」
「怎麼說!?」渠國公聞言一驚,面色也變了。梁珅道:「這事與琅琊候脫不了關係,極大可能是皇后牽的線。渠國公往良淄送消息,便就直接暴露在了琅
琊候的視線中。想來此時你二人的關係,已有密報送往山東了。」
趙正若有所思,問道:「你是說,是有人故意將消息透露給了渠國公?」
梁珅點頭,「以我多年暗線的經驗來說,恐怕是這樣。這消息太讓人大失方寸了。若是走暗線通報,找旁人來說,元良大概是趕不上蕭關之圍了。渠國公正是因為事不宜遲,才不得不暴露自己。對頭這計策乃陽謀,要麼要了元良你家小的性命,要麼讓渠國公露出水面。要麼兩者兼而有之,畢竟要你家小的性命對大局於事無補,唯一的可能,就是挑撥你與回鶻的關係。可朝中,他們大概也猜到了有隱線,渠國公這一來,才是他們真正想看到的。」
「明棋便明棋吧!」渠國公冷笑一聲,甩了甩衣袖,道:「老夫也不是被嚇大的,明棋了,往後在朝中便更好針鋒相對。」
梁珅行了一禮,「渠國公高義!守道敬佩。」
「此事多說無益,如今已是緊要關頭,商量對策吧。」渠國公看了一眼趙正,趙正點點頭,道:「西北軍事無礙,安西大局我自有分寸,我與回鶻的聯繫,豈是這凋蟲小技所能左右的。守道淮西之行,相信也定有建樹。唯獨東北,還有朝廷兩衛人馬,若是康陸起兵,他們首當其衝。畢竟兩萬餘精銳,我等此時沒有證據不能聲張,只能早做打算。至於劍南,我另有安排。」
「怎地說這許多,卻沒有一句嫂子與侄兒他們?」梁珅道:「元良你這心也忒大了一些!」
趙正悵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已箭在弦上,赫連雲天若是趕的上,便是他們的造化。若是沒趕上……」
「若是沒趕上,元良你也定不能衝動。」渠國公握住了趙正的手,安慰道:「所謂吉人自有天相,元良為國為長安殫精竭慮,相信天不欺良!」
「走,回屋說,外邊冷!」
……
寒夜飄雪,塞外風冷。
一日的雪花似乎仍未下盡,一入夜,便更加狂暴。
大風勁卷,掌心大的雪花在山谷中橫飛。大山銀裝素裹,夜裏分外刺眼。
可凹地中三度失守,又三度復奪。滾燙的鮮血凝結成冰,又被雪花蓋住,再被人踩成紅色的雪泥。五十玄甲軍被五百多鶻人圍攻,歷經三個多時辰激戰,已戰歿大半。
朗多秦身中四箭,一身重甲鮮血淋漓,頭頂兜鍪砍痕交錯。
身後的玄甲軍,隊正早已陣亡,身首異處就躺在面前,一身碎剁,已無完肉。僅存的十餘名軍士,已放棄兩側陣地,他們渾身是傷,各個浴血,圍着那堆象徵著希望的篝火。
篝火邊,周春手裏緊緊地抱着趙瑞與趙玲瓏。周盈則抽出了隨身的短刃。
她是趙正的夫人,此時卻也是夫君榮辱的關鍵。若是被人擄了,元良便失了臉面。就算能活着再回到夫君的身邊,她也無顏再見元良一面。還不如就此死了,斷了賊人的念想。
山下那群人,他們口口聲聲地要瑞兒與玲瓏,無論他們出於什麼目的,也絕不能讓他們得逞。
周盈看向了周春,周春從阿姐的眼中準確地讀到了她的想法,於是面上梨花帶雨,使勁搖頭。
「禍不及孩兒,阿姐!這可是你親生的兒女,元郎的骨血啊!」
周盈淌下了兩行淚,她抽泣着,伸手抱過了瑞兒,「阿娘不怕死,可是阿娘不能讓你與玲瓏落在敵人的手裏。平涼祖祖輩輩,你趙氏先人浴血沙場,倒下的何止成千上萬?瑞兒,你可不能怕死。你阿爺是何等的英雄,你若是成了敵人手中的籌碼,你要置你阿爺於何地?置平涼那些戰死的先輩於何地……」
周盈滾燙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趙瑞的臉上,她扶着瑞兒的臉,仔細地看着他,「瑞兒
你別怕,就算是死,阿娘也陪着你……」
趙瑞雙眼抬了起來,他伸手撫摸着周盈的臉,雙唇抖的厲害,「瑞兒小……但瑞兒不怕……」
玲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個勁地往周春的懷裏鑽去。周春死死地抱着她,眼睜睜地看着周盈抬起了握着短刃的手。
守在身邊的兩個軍士默默地看着這一切,面上神情愧疚盡顯,兩人對視了一眼,卻誰也沒上前阻攔。
便就在着關鍵時刻,朗多秦忽然大叱一聲,「將士決心拼至最後一人,末蒙卻緣何輕言赴死!?」
周春哭着喊:「便讓我二人死了又有何妨?你胞妹阿念不就在元郎身邊么?我二人死了,她便就是大末蒙了……」
朗多秦氣的七竅生煙,手中斷槊丟在了地上,嘴裏悶聲道:「要死便死,卻莫要傷了我家侄兒!待我攜侄兒突出重圍,元良定為你二人立碑書傳!我家胞妹,卻也不勞你姐妹二人操心。元良歡喜他,又是大末蒙姐妹能比的?」
「你……」周春一時語塞,哭得便更厲害了。
回鶻人休整片刻,重新調整了陣型。眼看時辰不早,唐軍又跑脫一人,再耽擱下去,恐怕會引來蕭關守軍,那頭人披着羊毛氈,親自握刀上陣。不同於鶻軍正規軍隊,這群人的路數始終不太像久經戰陣的模樣,一股腦地衝過冰河,唐軍照舊撿起地上的箭失亂射,隨後雙方短兵相接,朗多秦顧不上身後周家姐妹,率先帶着一身箭失衝殺而去。
畢竟中勇武軍翹楚,左武衛煞神,朗多秦在石堡城以一當百,唐軍精銳也擋者披靡。那一柄步槊折斷,朗多秦便使雙手執出一雙鐵鎚,雙臂大展,所使軍陣殺招大開大合,錘下無二合者,鶻人一觸即潰,觸者非死即傷。那一人雙錘,硬是殺得鶻人不敢上前。只是唐軍所剩無幾,便有鶻人自兩側包抄而上,余者不能抵擋,中門畢露。
危急時分,只聽喊殺聲中傳來一聲呼號,眾人正戰得焦灼,卻不見山下谷中東邊一片燈火通明。那火光中,一人一馬疾馳而來,馬未停歇,人未上前,只是抬手彎弓搭箭,跑馬聲中雪花漫卷,「嗖」一聲,箭失破空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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