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二、你去請援

二百七十二、你去請援

自西北至東南走向的關隴古道,將六盤山一分為二,左右崇山峻岭,谷中冰河潛流。狹長的通道使得自西北而來的冷風形成狹管效應,愈發勁辣。

胡一道找了個好地方,半山坡中有一凹地,凹地里風勢較緩,將馬車圍了,凹地內升一堆篝火,火上架上鐵鍋,舀上山頂取來的乾淨白雪,一股腦地丟進去用熱鍋化了,便就成了一鍋滾燙的開水。

周春仔細地將囊中的粟米倒進了水中,拍了拍手,又串了幾串羊腿肉,架在了火邊炙烤。

瑞兒與玲瓏蜷縮在一處,裹着潔白的羊絨裘,眨着大眼睛看着姨娘給自己招呼吃食,乖巧地一動也不動。

“瑞兒,玲瓏!”周盈被胡一道攙扶着下了車,她臉色有些蒼白,止不住地咳嗽了幾聲。

“阿娘。”玲瓏想要站起身來,被瑞兒拉住了手,“玲瓏別動,莫要冷着了。阿娘過來坐,這裏暖和。”

“還挺知道心疼你們娘親!”周春癟嘴道:“三歲不到的小不點兒,也知道暖和。去,給姨娘端碗來!”

“哦!”瑞兒掖好身邊玲瓏的裘袍,搖搖晃晃地站起,在一旁的食盒裏取了碗,屁顛屁顛地搖到了火邊,“姨娘,碗。”

“小兔崽子!”周春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來,一把將瑞兒抱進了懷裏,“吧唧”一口親在了他的臉上,“你說三姨娘給你生個弟弟好,還是生個妹妹好?”

“生個弟弟。”趙瑞一臉認真道:“阿娘說阿爺就我一個兒子,當然是生個弟弟好。”

“生個弟弟作甚?與你成日裏打架撕斗不成?到時候你老趙家的爵位,是給你呢還是給你弟弟呢?”

趙瑞看了看周春,又看了看坐了下來的周盈,癟了癟嘴,“我是兄長,自然是給我。”

“瞧你這吃相……”周春啐了一口,“跟你阿爺說狠話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周盈捂着嘴,方才輕笑了幾聲,卻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周盈連忙舀了半碗熱水,遞了過去,“元郎都說了如今長安情勢不穩,不讓我二人來,你就偏要來。來就來吧,阿姐你身子還不行,還非得鬧着下雪颳風的日子趕路。”

“從涼州出來時不過十月上……”周盈端着水抿了一口,“我哪知這一路上那般難走……瑞兒與玲瓏眼見一日一日大了,

我兩個又是鄉野粗婦,平涼也沒個正經先生,沒有他們阿爺教導,你指望張茂純張先生?若是我們在平涼枯等着,萬一又是個三五載,可是毀了這一對兒女了。”

“不是還有王刺史么?他都說送去涼州親自教導,就你偏偏不讓。”周春不屑,道:“還不是想要跟着元郎身邊,怕他又要招惹些個什麼狐媚子!”

周盈“嗤”一下笑出聲來,“說來說去,這些不過都是你來長安的由頭。我可從來不擔心元郎沾花惹草,倒是你,可得收着些性子。萬一到了地方又見了哪個女娘不順眼,千萬要壓着火氣。元郎是做大事的,他可沒那麼多神氣與你置氣。長安是何等地方,這事鬧到朝堂上去了,小心元郎回頭給你好果子吃!”

周春倒不生氣,笑吟吟地撥弄着鍋里的米粥,“阿姐都這麼說了,我又能如何?左右是我二人的夫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日子也不是不能過。我就擔心阿念這個軟性子,莫要到時候被人欺負了,你也不幫她出頭!”

“沒那麼玄乎!”周盈肯定地搖頭,“元郎到長安不過大半年,哪有那些個鶯鶯燕燕倒貼上門,好好煮你的吃食。玲瓏……”

“阿娘……”

周盈將玲瓏摟緊在了懷裏,抬頭看對面山頂的雪色。

美則美矣,只是太過蒼涼了。又不知關中是何景象,聽胡一道說那邊沃野千里,河渠縱橫,稻米豐盛,人傑地靈。怕是比起平涼那窮鄉僻壤來,不知要好多少呢。

一想到這,周盈便微微笑了起來,自家夫君有本事,便是周集的父老,如今也早沒了先前那股死硬傲氣。嫁到平涼這六年,當真像做了一場繁華美夢一般。

哪裏還敢想些旁的有的沒的。

軍士們分散警戒,四處張望着這陌生的關中屏障。冰冷的官道上,稀稀拉拉幾輛馬車來迴路過,少數一些行人也行色匆匆,不敢往這邊富貴家卷處張望。

胡一道搓着手裏的一個燙餅子,遞給了坐那跟截木樁子似的朗多秦。

“大黑山,趁熱……”

“多謝。”朗多秦沒有客氣,掰着餅子就着冰冷的水吃喝起來,嘴裏沒嚼幾下,便停了下來。

胡一道揣着兜鍪數裏邊的炒菽豆,吃了兩個,便聽朗多秦吼了一聲,“山下的,作甚呢!?”

胡一道抬頭看了過去,便見凹地往下的山腳下邊,有三五個人坐在冰面上生火。

“作死呢這是!”胡一道罵罵咧咧地拍屁股起身,指着那幾個人大聲道:“燒化了冰面,不掉進水裏凍死你幾個?左右來幾個人,趕走趕走!”

一伍軍士持槍夾棒迎將下去,那幾人卻坐那望了過來,一臉茫然的模樣。

“是回鶻人!”軍士們回頭向胡一道回道:“將軍,說甚他們也聽不懂啊!”

“大白天見鬼!”胡一道將兜鍪里的炒菽豆一把攥在了手心裏,將鐵帽子往腦袋上一扣,邊走邊道:“長安附近還有聽不懂官話的異族人?做生意做成這般模樣,也怕是虧本虧到姥姥家了……”

他瞧見結了冰的河對面,還有一支駝隊,看樣子是剛從蕭關出來的,趁着年底,回漠北過年。那駝隊裏見山坡上的唐軍下來了個當官的,便有人站了起來,朝他這邊走了過來。

胡一道越走越覺得這陣勢不太對勁。

他望向了那些駱駝,以及駱駝身邊的回鶻人。他們矇著頭臉,穿着皮襖,手邊有些散亂的兵器。

他回頭又看了看山上,朗多秦立在那,手裏拿着半張餅子,目不轉睛地盯着駝隊。

胡一道心裏跳了跳,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他停下了腳步,轉身就往山上爬回去。

“怎麼了!?”朗多秦問。

“我不知道對不對啊!可他們沒帶貨!”胡一道喘着粗氣手腳並用,一邊往凹地里爬,一邊語氣急迫道,“域外的客商回家過年,誰不捎幾兩蠶絲幾匹綢緞的?再不濟,弄包茶粉不過分吧!可你看他們的駱駝,啥也沒背,背的都是防身的兵刃……你說沒鬼鬼信嗎?他這是想騙我兩個下去,賺你我一個措手不及!”

說罷,他便探頭,朝冰面上那一夥軍士吹口哨。

領頭的伍長原本還等着會說胡語的胡一道下山來調解,畢竟作為涼州的客軍,在京畿道上與外商動粗,是要惹人非議的,搞不好還能鬧成外交糾紛,讓蒼宣侯在朝堂吃癟。

這口哨聲清脆,眾軍士便不約而同地回頭張望了過來。

一眾人便見胡一道在揮手,“撤回來!”

這伍長警惕性極高,一見這手勢,便知周遭有變。他急速環望四周,腳下一邊碎步回退,一邊道:“當心敵襲,左右護好陣型,不可留背與敵,緩步退回坡頂……”

冰面上那五人眼看靠近的唐軍卻又忽然退了回去,有人便也吹響了口哨。

便見。

駝隊裏抬起一叢弩峰。

只一聲令響,便聽勁弩破空聲陡起。

數十支破甲弩失直撲而來。

山腳下的玄甲軍軍士當即便被射倒了三個,余者連忙變橫陣為圓陣,將傷者攙扶護與陣中。伍長橫刀在握,以甲為盾,預備接受第二輪齊射。

冰面上五人此時卻取出了水囊,往那燒着的柴火堆中傾倒。

頓時,火光衝天而起,自冰面蔓延開來。

“接應!”

胡一道眼看那火勢忽起,知道對頭這是要截斷山坡凹地與官道,不讓山坡上的唐軍與冰河邊的戰馬匯合,亦是為了防止有人乘馬自冰面突圍。於是連忙傳令,眾軍士刀兵齊出,執出牌盾下山接應。

第二輪齊射很快來到,目標卻是守着馬匹的兩個唐軍甲士。

那二人反應稍慢半拍,便被三十餘支弩失射成了刺蝟,倒在了地上。

“老子就特么說!這鬼地方萬年鬧匪,今年怎麼就能太平了!”胡一道氣急敗壞,一邊命令佈陣,一邊破口大罵。好在周春提議找個地方歇歇腳,不然若是被這幫人圍在了官道上,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涼州玄甲軍分左右廂軍,胡三大的右廂軍在高原打仗,赫連雲天的左廂軍留守涼州做戰略預備,歸王渠讓節制。雖然並未實質性整建制參與吐蕃作戰,但軍中骨幹有許多人是跟隨趙正征伐西域的老兵,臨敵接戰經驗手把口傳,已得精髓。

此時不鬚鬍一道多言,隊正已着手佈置。

“玄甲軍聽令,依山勢設左右二陣,依陣預備退敵!節省弓弩箭失,六十步弓齊射,三十步弩齊射,接敵後刀牌手護陣兩翼,中隊五人駐留護衛車駕。怯陣者斬!”

“喏!”

一聲齊吼,振山動地。眾伙長依令調整陣型,伍長組陣站位,於一線身先士卒。隊正留在胡一道與朗多秦身邊居中策應,身後五名軍士護着二位夫人以及瑞兒玲瓏上車避險。

唐軍居高臨下,雖佔地利之優,但畢竟人少。

山腳下的回鶻人漸漸地多了起來,駝隊裏五六十人,前後又有大隊人馬趕到。這些人似乎早有準備,一身風塵僕僕,隔着一條結了冰冒着火光的河,將此處山坡圍了個水泄不通。

胡一道看了一眼身旁的朗多秦,後者一臉仍舊平靜。

隊正回頭,看了一眼胡一道。

那意思似乎是在詢問,是不是有誤會,為何回鶻人要與我等大動刀兵。這些人用的破甲重弩,似乎也是制式軍備。回鶻軍,難道不是大唐的盟軍?

胡一道不耐煩地回望了過去,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心中不由憋了一口鳥氣,在安西之時,回鶻人與玄甲軍並肩作戰。蒼宣侯在回鶻人的心中,那更是神一般的存在。眼前這些回鶻人,又到底出自何處?

漠北?

除了漠北回鶻左部敦王胡咄度,怕是不會再有別的什麼旁人了!這孫子又反水了?千里迢迢跑蕭關來,難不成就是為了抓身後的周家姐妹和蒼宣侯的子嗣,以報趙正擄了三王子的仇?

那特么也太離譜了!

失去了戰馬的唐軍重裝甲士不能輕易衝鋒,而鶻人似乎也還沒到齊,仍舊在集結。眼看天色將暗,雙方對峙,誰也不敢先行動手。直到那冰面終於承受不住烈火高溫烘烤,“轟隆”一聲,垮塌了下去,冰冷的河水頓時湧上了冰面,滾滾奔流直鑽遠處冰層而去。

回鶻人大約是到齊了。

滿山滿谷,滿滿當當,一眼看過去,少說五六百人……

軍陣中傳來吞咽唾沫的聲響,畢竟是第一次真正接敵,緊張帶害怕難以避免。

河對面的鶻人跪了一地,禱告蒼天與狼神圖騰。

朗多秦終於看向了胡一道,他呶了呶嘴,指向了牽車的馱馬,“對頭有備而來,無論為了什麼,怕是難以善罷甘休。我觀山下這群烏和,陣勢不嚴,有縫隙可鑽。一等接敵,你趁亂自側山突圍而出,且去蕭關請援,這裏我先拖着!”

“你也就懂一夫當關了,我不如去與他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我相信這其中定有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的隱辛,說開了,也許就通了。要請援,你去,這裏我拖着!”

“你能打幾個?”朗多秦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胡一道舔了舔嘴唇,“每回都讓我先跑,每回都讓我去請援,每回大功都沒我胡一道的份……這事,能不能打個商量!”

“廢話真多!綁了!”朗多秦低喝一聲,那隊正恰好看了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

忽地,山腳下“哄”地一聲,聲浪迭起。鶻人高舉雙手,振臂高呼而起。一領頭之人激情康慨,直指着坡上凹地,眾鶻隨即拾起兵刃,結陣蹚冰河而來。

“大水沖了龍王廟,夜貓子給梟鳥兒拜年了!弓手預備……”

胡一道咬牙高喝,十數張弓立時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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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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