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驚蟄1
陽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碧波湖邊的桃花已經開了,野草長滿了湖提,白閃閃的湖水明凈寬闊,一眼望不到頭。
順着碧波湖往北,四處都是被花紅與碧綠覆蓋的山野,沿途嶺影雲光,明媚秀麗,拂面的春風直令人心神沉醉,李文成緩緩騎在馬上,貪看着這紅遮翠障的山水秀色,幾乎忘了趕路。
驀然間,一陣馬蹄聲自身後響起,將他從沉醉的美景中驚醒過來,不由向後張望,只見遠處四匹駿馬在山間大道急促飛奔,轉眼之間,便到了眼前。
那四人朝路邊的李文成瞧來一眼,立刻止住飛奔的駿馬,其中一人牽轉馬頭,向李文成走了過來。那人身形甚是健壯,背上負着一柄又闊又厚的長劍,這時徑直走來,李文成心中不免有些驚慌。
那人走到李文成身前,向他背後的劍鞘和馬背上的書簍瞧了一眼,那人面色透着和善,這時朝他抱拳道:“這位小兄弟,可曾見過一個身穿黑衣,臉上罩着眼罩,只有一隻眼睛的獨眼人,他身上還帶着這樣的一柄大金刀?”那人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
李文成心中稍安,連忙搖頭道:“沒見過。”
那人頓了頓,又向李文成打量了幾眼,說道:“小兄弟,這裏荒郊野嶺的,害人的猛獸可不少見,而且常常有強盜在此劫道,傷人性命,小兄弟你獨自一人在這裏遊盪,只怕有些不妥當,還是早早離開吧!”
李文成見那人面色正派,知他一片好意,忙抱拳道:“多謝這位大哥提醒。”
那人踱馬回到另三人身邊,四人交談片刻,便提馬飛奔而去。
經這一擾,李文成賞景的興緻便也減淡了不少,他抬頭看了看天,估計約莫再過一兩個時辰,便要天黑。
此時四周都被山野罩住,日光透過厚厚的樹枝灑到山道間,影影綽綽,倒似有些森然靜謐,渾不似剛才的秀麗春色,他心中不免有些微微發怵。
也不知天黑之前,能不能趕在到附近的城鎮投宿,他這樣想着,便一心趕起路來。
行了許久,終於出了山道,兩邊是一片開闊的農田,目力所及之處,幾間農舍稀稀落落地散在山疙瘩間,沿着路一直走,農舍漸少,幾近不見。
這時他不禁有些氣餒,又行了一陣,轉過一處山頭,便聽見了人聲犬吠,只見前方不遠處有座集鎮。集鎮不大,卻很是熱鬧,大約來往的行人都會到此處歇腳。
集鎮裏只有一家規模頗大的客棧,此時他已頗有些疲憊,進了客棧便要了間客房。關上門之後,他摸了摸懷中的信箋,便合衣躺下,閉目休息。
李文成此行便是要將懷中的信箋送到北邊的“梅花庄”,他本是“江陵劍派”的一名外門弟子,入門也不過兩個月的時間,此次奉師父之命跑腿送信,倒是有些欣喜。
他入門不過兩個月,平日裏除了每日跑步站樁,練些基本的氣力,便是打柴挑水,洗衣煮飯,偶爾也有師兄們的喝打責罵。
他的老家在漢縣,家境算是殷實,祖上一直行醫,到父親李德裕這一代,也積累了不少錢財。李德裕不僅醫術高明,又善營生,且持家有方,為人厚重,在家鄉父老前甚有威望,膝下三子二女,李文成排行老么。
李德裕一輩子行醫,卻倒是希望家門中能出得一位顯貴之人,三個兒子自小便被送入縣裏的私塾學館念書識字,期望他們能靠着讀書一舉登科,步入仕途,光宗耀祖。
大兒子李文立卻不愛讀書,反而喜歡舞槍弄棒,在學館裏讀了兩年,終日無所事事,倒是和縣裏的街頭流痞打過不少架,書沒讀多少,身子骨倒是硬朗了不少,最後只得作罷。二兒子李文錚性子溫和,對讀書這事也不甚感興趣,家傳醫術倒是學得歡喜,想到終要有人繼承家業,二兒子又念不好書,李德裕只好將他帶在身邊。
三子中只有么兒子李文成從小便酷愛詩書,三歲識字,八歲成詩,連家中的各種治病藥方也背得滾瓜亂熟,文章更是寫得花團錦簇,文采斐然,顯露出令人驚訝的才學天賦,縣裏的私塾先生錢老夫子對他格外喜愛,讚譽他為難得一見的奇才,日後必定前途無量。
哪知過了兩年,突然天下大亂,兵戈四起,各路諸侯爭相傾扎,戰亂連綿,以至山河破碎,致仕無途。
李家世代行醫,尤以治跌打損傷最為擅長,因祖上曾習武藝,家中不管男女老少,都有習武的傳統。李文成多少也習得一些,但因為大多時都在讀書修文,比起兩個哥哥來,身子還是單薄了許多。
五個子女中,李德裕對聰慧的么兒李文成最為疼愛,想着學文不成,便去學些武藝,在這亂世之中,也能多些自保的本錢。
縣裏有位奇人,武藝高強,年輕時曾與人爭鬥受了重傷,差點丟了性命,后被李德裕所救。李德裕便想讓李文成拜入奇人門下學藝。那奇人只是推辭,說自己本事低微,不敢耽誤,更說遠在荊州的江陵城,有個“江陵劍派”,派中人武藝遠在他之上,其中“江陵五掌劍”之一的王劍松與他有些交情,願引薦李文成前去拜師學藝。
那奇人曾獨自一人打死打傷前來尋仇的十多名兇惡流寇,在當地甚為傳奇,李德裕見他如此一說,自然心動。那奇人便領着李文成來到“江陵劍派”,拜入王劍松門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外面天已全黑,李文成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他爬起來出了房間。客棧的廳堂此時熱鬧非常,牆上的燈燭將上下三層的大堂照得一片敞亮,裏面不少過路的旅客正吃喝談笑。
他左右看了看,找了張空閑的桌子坐下來,過了一陣便有店小二走過來,他點了碗湯麵,不久店小二將湯麵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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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低頭吃起面來。
吃了片刻,便聽旁邊桌子上一人扯着喉嚨大聲道:“格老子的,那個胡鱉孫,莫不是他跑得快,老子便要將他另一隻眼珠給挖出來。”
李文成不禁轉頭望去,只見說話那人嘴角半搓鬍鬚,年紀也不甚大,這時便聽他同桌一人笑道:“李老四,少胡吹大氣,當時見你差點嚇得尿了褲襠,那可不是現在這般威風的樣子。”
那李老四麵皮半紅,大聲道:“老子會怕了他!你沒見老子把刀一拔出來,那‘獨眼雕’便嚇得趕緊夾着尾巴逃跑了嗎!”
他一說完,臨桌的數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剛才笑他的那人又道:“李老四,這兩年你走東跑西,本事沒長,臉皮倒是漸長啊,若不是錢老大拿出‘梅花庄’的名頭嚇唬他,只怕咱們這趟貨凶多吉少呢!”
聽得“梅花庄”之名,李文成不由豎起耳朵留了神。旁邊相鄰那幾桌的十多來人,皆是灰衣青履,看樣子似乎都是同一路人,趕着貨要送去“梅花庄”。
他此行的目的也是要將師父給的信箋送往“梅花庄”,本也不太識路,此時便是一喜,想着正好明日跟着這群人一同趕路,也不必到處問路了。
旁邊那幾桌灰衣漢子們說說笑笑,已將桌上飯菜吃了精光,便離桌散去,各自進了客房休息。此時李文成面才吃了一半,目送他們離去后,又挑起筷子準備吃起來。
他剛低頭,便聽對面的凳子咯吱一響,接着面前桌子啪地一聲震,他不由自主抬頭后閃,碗中的麵湯差點濺到臉上。
桌子對面不知從哪裏冒出兩個人來,李文成不禁有些吃驚,那二人都是精瘦的模樣,其中一人一隻腳踩在凳子上,一隻手正按着桌子,臉上流出痞里痞氣的神色,正朝着李文成上下打量。
李文成心中一愣,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時間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對面那人眼睛向李文成身上溜來溜去,朝他道:“喂,你這小子一個人佔了這麼大一個地方,可當真闊氣!”
李文成微微一驚,心下頓時明白,這二人多半是此地流痞,旁邊偌大的空位不坐,偏偏坐到自己對面,鐵定是故意找茬。他心中倒也並不懼怕,雖然拜師習武只有兩個月,也只學了一套打熬氣力的基礎入門拳法,但尋常一兩個普通的莊稼漢,他自覺也能應付得了。
他站起身,便要端起碗筷挪到旁邊的空桌,那人突然抬起手向李文成喉嚨抓來,李文成本能伸手格擋,哪知那人剛抬起的手,倏地一下就已遞到胸前,他只覺眼前一花,根本格擋不及,那人手爪已扣住他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霎時間,他頓覺整個身子落了空,心中大驚,這時那人道:“這張桌子咱們兩兄弟早就訂下了,這時卻被你霸佔了,當要如何賠償?”
這時旁邊已有幾桌食客向這邊瞧來,李文成只覺喉嚨發緊,忍不住咳嗽起來,他心中驚惶,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
那人旁邊的同伴這時道:“你佔了大爺的座位,誤了咱哥倆吃飯的時辰,惹得大爺餓了肚皮,說不得也要賠個兩三百的銅錢。”
那人說完,突聽旁邊一個聲音喝到:“豈有此理,這裏是‘百客亭’,是‘梅花庄’地頭,豈能容你們在這兒撒野放肆。”
那聲音一落,便聽衣袖呼呼之聲,似乎有人出了手,李文成只覺脖子一松,對面那人已鬆開了他的衣領。
他落到地上,霎時間手腳無力,差點摔倒在地,突覺一隻手掌抵在後背,將他托住,這才站穩。
他連忙往旁邊看去,只見一人圓圓的臉,頭上戴着一頂青帽,大約三十多歲的模樣,一身中長的青袍。
那人鬆開手掌,向李文成拱拱手道:“這位公子不必驚惶,這裏是梅花庄的地界,沒人敢在這行兇作惡!”
李文成頭腦發懵,一時也忘了回話,對面那二人似乎訕訕地笑着,其中一人道:“原來是‘梅花庄’的梅六爺,得罪了,得罪了。”
那二人說完一溜煙就跑出了客棧,李文成一時間驚魂未定,望着門外的夜色,怔怔發獃。
這時那人道:“在下梅六,是‘梅花庄’的管事,沒想到在這‘梅花庄’的地界,竟然有人敢強取豪奪,讓公子受驚了,他日我必定稟報莊主,讓庄中弟兄多多巡察探訪,免得再出這樣的事端,墜了我‘梅花庄’的名頭。”
李文成心神不寧,聽梅六說了一通,這才緩過神來,說道:“多謝……多謝梅先生解圍。”
那梅六又道:“這位公子,不必害怕,那二人不敢再來了。公子是哪裏人,又要往哪裏去?”
李文成摸了摸懷中的信箋,忙拱手道:“在下姓李,名文成,乃是‘江陵劍派’的弟子。”
梅六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說道:“原來李公子是‘江陵劍派’的弟子,久仰久仰。今日驚擾了李公子,還望多多見諒!”
說起來李文成不過是‘江陵劍派’的一名外門弟子,見梅六連連致歉,舉止謙虛恭謹,頗有些讀書人的風度,不免好感頓生。
梅六將他安撫下來,又叫了一碗面,坐到一旁閑聊起來。原來這集鎮叫作百客亭,離“梅花庄”只有十多里的路程,本是一個供路人歇腳的涼亭,只因“梅花庄”日益興盛,往來過客越發頻繁,這裏漸漸變成了一座熱鬧的集鎮。
不時有食客朝這邊投來目光,偶有人向梅六招呼一聲,待李文成吃完面,梅六道:“李公子從江陵途經此地,是要辦什麼事么?”
李文成心中已打定主意,當下道:“小可奉師父之命,要送書信一封交與‘梅花庄’,正想請教梅六爺如何將書信送過去。”
梅六哈哈笑道:“真是巧得很,梅某是梅花庄的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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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這等閑差小事,正是本人打理,你交給我便可。”
李文成從懷中掏出信箋,交給了梅六,頓覺一身輕鬆。二人又閑聊幾句,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李文成睡了個懶覺醒來,那梅六早已不在客棧。李文成出了客棧,騎馬便朝來時的方向行去。
這一回輕車熟路,李文成行得極快,不多久便已趕了三四十里的路程,前方是一片枝葉濃密的山路,李文成提馬飛奔,由山路穿去。
突然,他只覺乘馬前蹄一輕,像似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整個馬身向前摔出,隨即發出一聲嘶叫,他心知要糟,從馬背上翻落下來,一連滾出數十步遠。
李文成站起身,只覺肩頭、腰間幾處一陣發痛。他警惕地望着乘馬倒下的地方,這時從旁邊的樹上跳下兩個人來,那兩人一身黑色的勁裝,身上別著兵刃,臉上矇著面,只露出兩隻眼睛。
那二人徑直向李文成走來,李文成心中驚惶,瞧這二人精瘦的身形和眼睛,正是昨日在客棧里遇到的那二人無疑,忍不住道:“你們......你們要做什麼?”
那二人嘿嘿地笑,一人道:“小子,算你倒霉,無緣無故卻要做了枉死鬼,只能怪你八字不好,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此時那二人眼睛裏透着獰惡的眼神,與昨日戲謔流痞的眼神決然不同,直瞧得李文成心中發顫,不禁叫道:“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害我!”
他話未說完,轉身便跑。平日裏常聽師兄們說起什麼江湖險惡云云,沒想到第一次出門辦事,竟給遇到。
那二人嘿嘿地笑,一人在後面追趕,另一人竄入旁邊的樹叢上了坡,似要翻過山坡截斷李文成逃跑的後路。
李文成奮力奔跑,只是後面那人身形實在太快,不一會已追至李文成身後不遠。李文成咬了咬牙,拔出背後的劍,轉身緊緊握住劍柄。
那人停下腳步,“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道:“還想跑。”拔出身上的短劍便朝李文成走近,倏地向他刺過來。
李文成心神有些慌亂,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與人對敵,竟事關生死。眼見那人的劍刺了過來,劍身比起自己的劍要短了許多,他硬起頭皮奮力向那人斜劈過去。
那人“咦”了一聲,向後跳開,似乎沒料到對面這書生般柔弱的獵物竟有如此勇氣。
李文成一劍將那人逼退,不由深吸一口氣。從前在私塾念書時,只因仰慕詩仙李白的風采,幻想有一日如先輩一般以文會友,仗劍遠遊,所以平日除了讀書寫字,也練習一些防身的劍招,倘若一劍在手,尋常兩三人,自是應付得了。
那人一劍不中,提劍又朝李文成左胸斜刺,李文成想也不想,又是一劍儘力劈出,便要將那人逼開,那人突然身形一晃,欺身向前,一下子就晃到李文成近旁數尺,手中短劍像似戲法一般旋轉半圈,正握的劍柄變成了反握的姿勢,旋轉之中,順勢也割開了李文成握劍的手臂。
那人腳下一轉,便已躲開了李文成劈出的一劍,隨即嘿嘿笑道:“你這三歲小孩般的劍法哪能打得到我,白白浪費力氣。”
李文成手臂一陣創痛,好在傷口割得不深,他尚能握住劍柄,這時雖然受了傷,膽氣反而更壯,怒聲道:“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我?”
那人瞧着李文成,搖搖頭道:“真可惜,我只是奉命要殺你,等你到了閻王爺那裏,問問閻王爺吧,可別找我報仇。”
說完又欺身使劍朝李文成身上扎去,李文成左擋又劈,終究與那人相差太遠,不一會身上連中數劍。
這時身後又一個聲音響起道:“別再玩耍,趕緊殺了他,小心生出意外來。”
此時他身上的傷口已經滲出血來,將衣裳染得血跡斑斑,他深知今日凶多吉少,縱有萬般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不由怒吼一聲,奮力執劍朝對面那人擲去,轉身便往路邊叢林奔跑。
那人躲開飛來鐵劍,呆了一呆,顯然頗感意外,隨即又追了上去。
李文成忍住傷痛,拼了命在林中左突右躥,那二人一時竟沒能追上。跑了一會,李文成便覺身體漸漸不支,那二人已追了上來,心中暗道:“罷了罷了!”
此時他氣力已盡,終於支撐不住,一個踉蹌撲在前面一根樹榦上,他翻了個身,倚靠着樹榦,仰頭面向一前一後追來的二人。
手持短劍的那人朝李文成啐了一口唾沫,短劍指着他,喘着氣罵道:“小兔崽子,看你還往哪裏跑!你再怎麼跑,也跑不出咱哥倆的手掌心,乖乖受死吧!”
李文成心中已經絕望,他實在想不透,為什麼有人要殺他,忍不住道:“我與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什麼要殺我?我實在是死不瞑目!”
對面另外一人這時也已追到面前道:“別跟他啰嗦,快點殺了他,早點回去交差。”
那人嘿嘿一笑,目露凶光,踏步向前,一劍向李文成心口刺去,便要結果他的性命。
剛才李文成一陣拚命奔跑,耗盡了大半的氣力,本已絕望,眼見面前閃着寒光刺來心口的劍,強烈的求生慾望令他仍舊聚起殘存的氣力,奮力往右一躲,便覺左臂有劍刃刺入的頓感,隨即翻了幾個身向旁邊滾去。
那人完全料想不到,忍不住一聲啐罵,便要追過去補劍。
正在這時,突聽一聲斷喝自林中響起:“住手!”
這斷喝聲震得李文成耳朵有些發麻,接着一聲長嘯又傳來耳邊,此時他躺在地上,不禁微微抬頭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