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戲園走水
夏天回到院子裏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西邊火紅的雲彩映在還未開新芽的枯枝上,顯得格外蕭條,擺滿了長凳稀稀落落地放在院角,班子裏的其他人都聚在後院裏,隔着老遠都能聽見各種吆喝聲。
“夏姑娘,您回來啦!”
小妮子從廊上興沖沖地往外走,一抬頭,便瞧見了站在院中的夏天,腳步微頓,臉上的笑微微收斂,“正在吃飯呢,可是要一起?”
“不用了,我吃過了!”
夏天回神,搖了搖頭,隨後朝內走去。
她是十五歲時被送來這個戲班子,一來便被班主看中,登台唱角,天賦不必多說,自然是足夠吃這碗飯的,尤其是在崑曲方面,更是受人追捧,以至於如今園子裏不少人對她都帶着些許的敬意,或者說,捧着。
其中更主要的原因,便是她的身份。
十五歲以前,夏天本是一富貴人家的小姐,生得優越,家中父母寵溺,自幼愛戲曲,常伴各大家學習,只是如今這個社會,一朝便可改天,夏家父母出事,家中一切值錢的物什被趁火打劫的眾人洗劫一空,若非她身邊的丫鬟機靈,將她早早地從側門推出去,恐怕她都得被人拘了賣出去。
斂了斂逐漸跑遠的神思,夏天便瞧見一臉笑意的班主走了過來。
“夏天啊,真不愧是你,咱們一來這漢城,便讓他們見識到了崑曲的厲害!”
班主嘴角還掛着一粒飯,甚至扎眼,夏天強忍着去撥掉的衝動,垂下眼聽他說。
“你出去的太快,可不知道下了戲之後,好多人都打聽你呢,說是以後只要你上台,便會來!”
聽着班主的話,夏天心中沒有多少波動,這種事她聽得多了,只當是平常事。
“還有一兩個客人,說是想請你吃頓飯,問問你哪天有時間?”
顯然,班主來找,就是為了這事。
夏天攏在袖中的手又不自覺地開始摩挲,腦中浮現出季淮安的身影,原本冷淡的眸子終於有絲波動,“不了。”
她的喉嚨有些乾涸,頓了頓,繼續道:“我們才來漢城,不宜張揚。”
最終還是尋了個穩妥的方式拒絕。
果然,班主也點了點頭,自下了戲便飄飄然的心思終是被戳了個洞,稍稍有些穩了下來,想到最近的局勢,更不敢多做動作。
“那成,明日你便好生休息,之後咱們園子裏可就要熱鬧起來了!”
班主起身,臉上依舊帶着笑,對於初來漢城的戲班子,第一次開園便能得到這麼多觀眾的喜愛,讓他很開心,不由地暢想之後的日子。
而夏天,就是他們園子裏的招財樹,怎麼著也得捧着,不能讓她跑了。
夜幕降臨,周圍稀稀拉拉的聲響終於平靜,夏天的屋子在拐角深處,最是僻靜,屋子裏隱約能瞧見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后灑在地面的影子。
她躺在床上靜靜地看着那一深一淺的地面,心中並不平靜。
自夏家出事後,她進入戲班子后便很少有這麼強烈的心情波動了。
四年時間,原以為自己會一直跟着戲班子輾轉全國各地,全身心都撲在戲曲之上,沒曾想,今日第一眼見到那人後,心便再也沒有平復。
戲本子的情不知所起便是如此吧!
她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要守着他,看着他,護着他。
甚至...想要永遠和他在一起,行男女之事,定夫妻之情。
呼吸不由地變得急促,夏天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臉,竟是有些發燙,頓時羞意上頭,不敢再多想。
二人身份差距實在太大,更何況,那季淮安明顯厭惡自己。
夏天閉上眼,將奢望驅出腦中,儘力平穩呼吸,強迫自己睡去。
只是這一夜,註定難眠。
天蒙蒙亮時,夏天才堪堪入睡,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煙味,警覺地睜開眼,便瞧見了門外一陣陣灼人的火光蔓延,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趕忙翻身下床,衝出門外。
就瞧見原本前方的距離幾步遠的雜物房已經燒了大半,火勢大有向里側起居室蔓延的風向。
今日休園,再加上昨日晚上眾人慶賀,此時所有人都在昏睡,夏天不禁着急起來,沖向最近的幾間屋子,用力拍門,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屋內的人被驚醒,慌亂地衝出門,瞧見火勢洶洶,不禁怔愣在原地,最終還是夏天喝道,“拿桶裝水,快滅火啊!”
......
慌亂的清晨就這樣度過,戲班子裏所有人身上或多或少地都帶着臟污,顯得狼狽,看着眼前已經燃得只剩下幾副空架子的屋子,紛紛沉默。
誰都沒想到,昨日還在慶祝開園成功,今日一早便遭遇了這等事,若非夏天及時叫醒...
此時的夏天一身素凈的水色短襖,跟着班主在已經燒毀的雜物間裏查看情況。
起火時間過於特殊,是普通人睡得最熟之時,再加上這個起火的地方,不僅臨近院牆,院牆之外便是清冷的街道,更是與他們內院睡覺的地方相連,更是在她夏天睡覺的對面。
若非她一晚上都昏昏沉沉,沒有睡着,及時察覺,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事。
這種事情,榮不得她不去多想。
果然,她在側面窗楞下、靠近院牆的地方聞到了一股最為濃烈的刺鼻味,而且這處相比其他地方,燒得更加嚴重。
蹲下身,伸出手指在上面摸了一下,隨後靠近鼻子輕嗅,微微蹙眉。
“班主,漢城可有管案件的地方?”
“真是人為?”
昨日傍晚夏天才提醒自己槍打出頭鳥,這才過了一夜便出了事,免不了他不多想,畢竟也是在這亂世摸爬滾打這些年的人,一眼便瞧見了夏天跟前那處的異樣,本就難看的臉色越發陰沉。
“夏天,你先去休息,這件事我必然會查清楚!”
班主瞧着夏天臉色泛着白,肯定是受到了驚嚇,不禁有些懊悔,昨日不該如此忘形,這可是自家台柱子,竟然被人如此覬覦迫害,他身為班主竟然事後才知曉。
“好,辛苦班主了!”
夏天並不推辭,的確,現在的她精神不過強撐,腦中的神經緊繃,眼皮很重,一夜未眠的後果顯現出來,如今只想狠狠地睡上一覺。
待到她重新恢復意識時,是被外面窸窸窣窣的動靜吵醒。
“那邊勞煩張探長了,我們也才搬過來,很多事情還需要仰仗您,等這件事了,小的便親自登門拜訪道謝!”
“蘇班主客氣了,職責所在,無需多禮。”
......
對話的二人腳步聲漸行漸遠,夏天聽得模糊,不過也知道,這是班主找到了當地負責案件的人去調查早上走水之事了。
躺在床上的她微微嘆了口氣,如今亂世,各處燒殺搶掠之事層出不窮,也就漢城還被季家軍隊護着,城內秩序暫存,但也少不了作亂之人。
想來,之後在漢城的日子她並不會太順遂,今後時刻得起防範,不可輕信。
等到第二日,戲班子準時開園。
候在外面的觀眾三三兩兩地走了進來,顯然,初看蘇家班的觀眾留存率很高,當夏天應曲走上台時,也不禁有些詫異。
這漢城,竟是有這麼多人喜愛崑曲!
她在台上繼續唱着《長生殿》,逐漸沉於其中。
台下,鍾漱玉早早地便到了,只是可惜,依舊沒趕上開場,只得遠遠地坐在後方,一臉痴迷地看着台上夏天扮演的楊貴妃。
“昨日一早,這蘇家班似乎出事了?”
“是啊,連探長都請來了,說是有人妒忌,放火燒人呢!”
“這...看這戲班子似乎沒什麼事啊!”
“可不是,那放火之人恐怕也怕極了,把火放到了間雜物房,恰好被人發現,不然,這蘇家班可就不會開園了!”
......
鍾漱玉在身後聽着閑話,臉色愈發難看。
不過一天未見,竟是讓自己歡喜的好友陷入了危險之地。
只是這漢城中,竟有人如此歹毒,連個新入城的戲班子都容不下!
原本聽曲的心思瞬間沒了,一臉擔憂地瞧着台上的人,同時心底不禁泛着急切。
世道越來越亂了!
夏天剛下台,便再次看見了等候在側面的鐘漱玉。
“你怎麼這就來了?我還有唱戲要上,可得等一會兒了!”
“沒事,我本就無事,特意來看你的,你且先去,我在外面等着就是!”
鍾漱玉上下打量了一下夏天,見她似乎並沒有受到那火災的影響,稍稍放心。
“不如跟我進來吧,我還得等上一會兒再上去,你先跟我去後院休息,待我完事再去尋你!”
說著,夏天便掀開遮擋在廊上的帘子,示意她過來。
鍾漱玉正好想瞧瞧那被燒毀的地方,連忙跟上去,走進後院,便聞到了還未散盡的焰火味,不禁皺了皺眉,視線落在了那滿是黑灰的房屋框架上。
“昨天出了點事。”夏天對着她笑了笑,隨後來到了自己的房間前,“你先在這兒休息吧!”
“你住在對面?”
鍾漱玉驚了。
“怎麼?”
夏天回頭,就看見她略顯蒼白的臉,這是被嚇着了?
也對,昨天那樣的事,指不定城裏已經傳成啥樣!
這姑娘看着年歲小,養成這般懂事自在的性子,家中必然也寵愛至極,少見這種事。
“放心,這只是間空屋子,你也知道,我們才來,很多東西都沒置辦,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話可不能這麼說!”
鍾漱玉一臉嚴肅,“那人目的在於你,這次未成,指不定還會再來!”
“怎會?”
夏天雖然明白這事,但終究不會跟她細說,只得安撫,“放心,這事我們已有了防備,每日都會在院子裏各處檢查,況且那張探長已經開始着手調查,相信不日便會將幕後之人捉拿歸案。”
她早些年在夏家學習了不少西洋知識,並不愚笨。
“呼!”
鍾漱玉到底是稍微鬆了口氣,既然有了防備,那人至少暫且不會再生事,將原本想要邀請夏天去自己家居住的話咽下,沒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