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皇帝不好當
京城外,通州碼頭上,此刻早已被大大小小的拉貨馬車擠得滿滿當當,行人通過都難。
不過這也只是對於普通人。
當一行簇簇的轎隊行至碼頭時,無論是貨車,還是苦力腳夫,都紛紛側讓開一條道路來容其通過。
不因別的,只看那一行人分明衣着華貴,卻偏偏一副執事婆子打扮,連帶着幾頂兩人抬的大轎子,還有僕役騎着馬匹護送,常年在皇城腳下撈食兒吃的,哪還不知道是貴人出門。
賈瑛領着一行人下了船,早有隨行的僕役上前接洽,說明情況。
未幾,便見人群中走出一個二等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行至幾人跟前兒,向賈瑛請安道:“榮府管家林之孝見過瑛二爺,老太太並兩位老爺、珍大爺派奴才來接您回府。”
又向黛玉問道:“問姑娘的安,姑娘一路勞頓。”
黛玉秀帕遮面,只是微微點頭,也不回話。
賈瑛才道:“勞煩林管家並一眾執事,此處人多,不是敘話的地兒,咱們這便回府吧。”
林之孝自不拒絕,遂請兩人一同上轎,另一邊雨村正猶豫該去向何處,卻聽林之孝道:“雨村先生也一併請了。”
可見府中安排周全,而賈雨村能得此遇,也是沾了賈瑛同黛玉的光。
誰聽這邊賈瑛卻道:“請玉兒妹妹、雨村乘轎便罷了,我卻坐不得,有馬沒有,勻我一匹。”
這是為何?無他,唯暈轎爾!
原來賈瑛之前也乘過轎子,只是他總嫌棄轎內空間太過狹小憋悶,尤其是這種兩人小轎,坐起來一顛一顛,簡直比坐船還難受。
林之孝當即喚一名僕役牽來馬匹,勻於賈瑛。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離了碼頭,卻聽這邊林之孝和周肆伍並馬齊驅聊了起來。
兩人都是賈家世仆,這些年雖不常見,可年輕時也一塊兒廝混過,這會兒見面自然要回憶感嘆一番。
待得知周肆伍隨東府二姥爺從了軍,還混了個世襲千戶,林之孝不免一陣羨慕。
周肆伍積攢了軍伍習氣,說話也直,只道:“不過是個沒實缺的,老爺在時,還能任一官半職,老爺去后,我便也熄了在軍伍廝混的打算。”
即便如此,林之孝依舊感嘆不已,有了官職在身,就算不脫奴籍,做僕役身份待遇也是不一樣的。更何況還是隨主子從軍伍中出來的,你不見東府的焦大,就算再不好,府里也得供養着。
再說賈瑛此刻,騎在馬上看着四周指指點點的人群,以及越來越近的京城,心中竟然有了種忐忑之意,真就有種“林妹妹入賈府”的感覺。
賈瑛自己都被自己的這種心境搞得有些納罕,思忖一番,卻也瞭然了。
這裏畢竟是紅樓啊!
偏生自己此生還是賈府的正派子孫,若是能托生到尋常人家該多好啊!
嗯,最好是冷子興那樣的,做個安安靜靜的看官,他不香嗎?
非要入那幻情司、下這煉獄場走上一遭,多累呀!
面對這樣的時局、面對這樣的賈府,他該如何自處?
原本他也想過,左右自己身處南疆,離着京城萬八千里,索性避世不出算了,可又覺得被動,白瞎了這一觀盛世的大好機會。
實在不想鑽在山溝溝里,那索性去京里謀個官,開府單過也成。
可他的父母得入宗啊,更別說,在他年幼時,賈府還專程派人到南疆去接他回去。
人活着什麼最重要?不就是這份親情嗎!冷了有人念、遭了罪有人關心、遇上過不去的坎兒有人幫襯,
實在是過不下去了,還能有個靠處。
就像那劉姥姥一般,進府里打個秋風,都能過個豐年。
這就叫——親戚!
可如今真兒個下場了,他又心裏犯愁,那麼大一家子,讓他如何去改寫結局?
正想到煩悶處,賈瑛瞥見黛玉乘坐的官轎,心道:“虧得還有人與我同樣的心境。”
想罷,便打馬行至黛玉的轎子旁邊,尋找安慰去了。
畢竟,你心糟,還有比你更甚的,這麼一想,會不會快樂些?
“玉兒妹妹!”賈瑛一臉笑意的喊道。
黛玉掀開帘子問道:“二哥哥喚我何事?”
賈瑛道:“玉兒妹妹,何必把自己鎖在轎子裏面熬着呢,你不是想知道這京城如何嗎?此距府上還有一段路程呢,何不掀開帘子看看外面?”
黛玉嬌惱道:“二哥哥還有心思打趣我!”
又憂憂道:“二哥哥,我只覺此刻心裏七上八下的,那裏的人我都不認識,她們會不會喜歡我?脾氣怎麼樣?這些都不知道,哪裏還有心思看外面的景象。”
見黛玉如此模樣,賈瑛心道:“果然,真兒個就有個比我還能為難自己的呢。”
賈瑛不由邪邪一笑,心中頓時輕快了許多。
黛玉一時更惱,嬌叱道:“二哥哥,你還笑我,果真我是沒人疼的,親娘沒了,爹爹也不管我了,連你也笑話我......”
說罷,便是雙眼一紅,淚珠兒潸然而下。
賈瑛才知不好,一時間怎就忘了這位是來還淚來的,可自己又不是神瑛侍者,好不好的,打趣她做什麼!
急忙勸道:“好妹妹,都是為兄的不是,你既不願看,那不看便是,萬不要再哭花了臉,待會子還要見人呢!”
黛玉自也不願在人面前落了不好,這才停罷。
賈瑛不由心嘆道:“都說女兒家是水做的,此言果真不假!你看眼前這位,說來就來,說停就停,龍王爺來了都管不了。”
不過他也到底是擔心黛玉,又開口寬慰道:“玉兒妹妹不必想太多,也不用其理會別人如何,只需知曉,那府里有不忘你在揚州孤苦無依、不遠千里也要把你接來的親外祖母,還有兩個嫡親的舅舅,幾個和你差不多大的表姊妹,既是嫡親的,又怎會嫌貧愛富。
再不濟,你還有我和你思賢姐姐,總不會教你孤單就是了。”
黛玉聽了也覺有禮,當先點了點頭。
賈瑛微微一笑道:“怎麼樣,這會子可心安了?”
黛玉怎肯輕易諒解,不滿道:“虧你還是當哥哥的,有這些話,何不早說給我聽,卻偏偏看我一路的笑話,哼。”
賈瑛見這情形,心知黛玉早原諒了他,只是嘴上不依,心裏也鬆了口氣。
接着一路,黛玉的話匣子倒是打開了不少,還不時指點指點京城的風物。
人若是沒了憂愁,這時間就過得飛快。
從張家灣到京城,十幾二十里的路程,眨眼就到了。
過了朝陽門,再走幾里,寧榮街便近眼在望。
一入寧榮街,叫賣的,算命的,唱曲兒的,賣藝的,吆喝着招呼客人的,熱鬧景象不一而足。
這條街上的人們大概是見慣了府里的人,遠遠就認出了是賈家的轎隊,早早就自覺分立兩旁讓出道路,同時還好奇的張望着這是哪個貴人回府了?還多了幾個生面孔。
榮府里的管家婆子們早早便在門口候着了,這邊人一冒頭,那邊便有僕役跑回去報信兒。
另有執事前來引轎隊從西角門入。
賈瑛未跟着往西角門去,而是喚來周肆伍父子,先交代了一番,這才向著大門走去,此刻榮府正門半開。
賈瑛正待拾級而入時,只聽外面的大街上隱約有哼唱的聲音傳來,似乎這曲兒有些熟悉。
賈瑛靜步豎著耳朵細聽,回身四下轉望。
這才在遠處的人群中看到一邋遢的跛足道人,口濁不清的哼唱着寫盡紅樓的“好了歌”。
賈瑛目光微微一凝,有心走上去細看一番,幾步邁出,卻又猶豫駐足。
那邋遢的跛足道人似也望了過來,不再哼唱,反而口中呢喃着什麼。
賈瑛看其唇語,可不正是“好了”二字。
“二爺!”旁邊管家輕喚。
賈瑛回神,不再理會那道人,隨着管家自正門入府去了。
黛玉那邊如何,賈瑛卻不知曉,按理他是府上男嗣,該先入府拜見族長家主,再去西苑給賈母請安。
至於說為何不直接去寧府,這卻也有說道。
一來榮府這邊尚有祖宗一級的長輩在世,另外東府那邊,賈珍要比賈政與賈赦矮上一輩,而賈敬又不在,也為了方便,賈珍領着東府一眾索性也到榮府這邊來了。
榮禧堂,賈家的一眾嫡系爺兒們都在此處。
賈瑛入內,率先向坐在主位的賈赦、賈政拜道:“侄兒拜見大老爺、二老爺,給二位叔父請安。”
“快起,快起!”
老好人、真君子賈政率先出聲,並將賈瑛扶起。
賈赦正經場合,話語向來不多,尤其這種兩輩人重逢的煽情場面,索性都交由兄弟維持門面,也只是向著賈瑛和善的點了點頭。
賈政撫着賈瑛的肩臂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賈瑛回以笑容,情真道:“讓二老爺記掛,是侄兒不肖。”
賈政連說:“哪裏如此,哪裏如此!一家人本就應該。”
這邊話畢,賈瑛又轉向賈珍抱袖一禮道:“給珍大哥見禮!問珍大哥安!”
賈珍是個專門不幹正事兒的,不過驢糞蛋子表面也光,只拉着賈瑛的手臂道:“兄弟回來了便罷,省得家中長輩弟兄記掛,在家裏總歸比外面的好,如今咱們兄弟相聚,合該府上熱鬧熱鬧了。”
這話卻是說寧府那邊,子嗣尚比不得榮府,往日裏就顯單薄冷清了些。
也就是如此,賈珍才不忘在胡混的時候拉上賈璉一道兒作伴兒。